林一又梦到了石头。
石头迎面对他说了声“一路顺风”后,很快地消失在自己身后,就像他三年前一样。石头消失的那天是三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年圣诞他模糊地聊到自己,聊到自己的父亲王叔。林一在惊诧之余和他吵了一架。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石头的名字一下子出现在N镇人们的谈话里——林一的父母,石头的父亲,甚至是新闻报道——整个世界都在讨论他。
当时林一与父亲在餐桌上与一群陌生人谈笑风生。她的父亲站起身朝另一个男人弯腰曲背,祝福他新年顺利。林一猜那陌生男人与王叔不大一样,大概是个文科教师,整晚坐着把手向后搭在椅子上,在酒桌上重复他不合时宜的教案。父亲一副很受教的样子。见父亲起身,那男人也站起身来,林一看见他的蓝白衬衫与黑裤子间宽宽的皮带。
“多多关照啊。”父亲朝他举杯。
“长辈长辈啊。”林一学着父亲起身。
那男人把手里的杯子向上举起,大家就开始倒计时。这是迎接二零一七年的一个环节,充满笑声,欢乐和无需负责的宣泄。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大家快乐地碰了杯。
回到家后,林一开始打听石头的消息。
父亲当时正在封闭的客厅里一根根抽着烟。
“王石他就是不正常!”
“这就是他学坏的下场,胡乱尝试的下场!”
林一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问:
“那王叔呢。”
父亲把烟灰抖在桌上:
“你王叔这么正常,他娘的却养出这样的崽。”
“你们根本也不正常。”林一喊,并把窗户关上。
父亲隔着烟雾,露出了那晚在陌生餐桌上的神色。林一走到父亲跟前,颤抖着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学着父亲放到嘴里,然后点上。父亲把烟丢到地上,料不到林一下一步会怎么做。
“你们才不正常。”林一被嘴里的烟呛得流眼泪。“你们才有病。”
父亲的巴掌呼到林一的脸上。
“造反吗”
他骂道,“滚。”
父亲摔门而去。
石头刚消失的一段日子里,林一常听到一些类似于畏罪自杀,变态,基佬之类的词。这些词或指向石头,或指向王叔,但最终都为了解释石头的死。林一常常在怀疑的同时陷入一种自责。因为在那年圣诞,也就是他选择自杀的前几晚,他其实跟林一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如果圣诞那晚林一没有提前离开,而是选择仔细聆听他的心事,或许就能知道关于他消失的更多的蛛丝马迹——从而阻止他的消失。
林一第一次见石头是在三年前的久歌KTV里。当然,那也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见王叔,而王叔就是石头的父亲。
王叔穿一件灰色的灯芯绒外套,踩着黑色的皮鞋。
“长那么大啦。”
王叔用手捏捏林一的左肩,然后取下夹在左耳的香烟,在林一面前点着。林一注意到他左耳的伤疤,像被什么磨过一样缺了一块。
“你这么点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嘴里的烟雾直直喷到林一脸上。这时石头出现在王叔背后,比他的父亲高了一个头,一张寡淡的脸,挂着些严肃的神情。
“石头,来。认识一下。”
王叔拽着石头的衣角,把他拉到林一面前。
“晓不晓得讲梅花话了”
王叔用方言问林一。这句方言把他喷到林一脸上的烟全都驱散了,林一高兴地说:“当然晓得啊。”
“石头也会,你们讲,嘿嘿。”
他抽着烟离开,剩林一和石头面面相觑。
“我叫王石。”石头用普通话说。
“你们也是梅花的吗”林一故意用梅花话问他,以此来标明乡下人的身份。
“系。”他回答。“我好久没回去了。”
他停了许久后用普通话对林一说:“你可以跟我说粤语,我也想练习我的粤语。”
“冇问题。”林一回答。
“怎么样啊。”王叔坐到林一旁边,嘴里喷出些混着烟味的酒气,“该上大学了,以后给王叔介绍几个大学同学。大学的女孩子好看。”
他握住林一的手,一阵厌恶令林一想立刻站起身来。但林一那时候还不恨他,也不恨父亲,就只好藏起厌恶假装起身喝水。林一环顾四周看见石头坐在角落里。不一会,王叔又坐近了一些,把手搭在林一的腿上,林一站起身来朝角落走去,坐到石头身边。王叔见他们坐到一起,也就没再跟来。
后来林一才知道,王叔耳朵上的伤疤是因为母亲而来的。母亲一直怀不上男孩,不死心地四处逃跑,一直到被计生所拘留。父亲带着王叔去救母亲——这是林一从母亲口中得来的故事,多多少少带有些传奇色彩。
“你放不放手”载着母亲的车上,那人朝王叔喊。
“不放!”
王叔双脚贴地,手向前拉着车柄,一副随时就义的样子。汽车开动了,王叔被拖着走了一会,最后头着地,他的耳朵被抹掉了一块。林一基于这个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抵消了对王叔的厌恶,同时爱上了他的儿子石头。虽然后来林一的母亲一直没再怀上男孩,她每怀上一个女孩,就会被父亲拉去打掉。林一又觉得这样一个浪漫的故事是属于一个个备受期待的,预设的,即将存在的男婴的。不免又有些伤感。林一的母亲,在无法得子的命运里不断奔走逃跑,每次看见她憔悴的面容,林一就想起那些与世界无缘的妹妹。
林一父亲一直挺喜欢石头。
“后生可畏啊。”
父亲抽着烟眯眼看石头。直到有一天,王叔在酒桌上说起石头是他四处留情后某个女孩生下的孩子,林一才想起石头那缺席的母亲。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我的孩子。”
王叔常年跟着林一的父亲喝酒,打牌,按摩,光顾日夜不休的按摩店和会所,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而在与石头熟悉的日子里,林一也常常跟他混迹在久歌KTV附近的大广场上,光顾夜间的宵夜摊口。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石头拧着钥匙给摩托车熄了火。林一上前去想捡起那些从他摩托车上陆陆续续掉出来的卡片:一些穿着比基尼的女人身体上印着红红绿绿的数字。林一烧着脸在后视镜里与石头对视,说:
“我只是老是碰巧遇到你。”
石头把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你的东西......好像掉了。” 林一转头看他来时的路,一条由零碎纸片指引的白色小路。 “我去。”
他从衣服口袋里面拿出一沓余货,久歌KTV门口的灯光把上面的女人照的清清楚楚,林一简直快要背下上面的服务热线。
石头低头把卡片塞到口袋里,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林一说:“我饿了,来吃宵夜。”
石头拉林一到侧门,把口袋里的卡片一分为二塞了一半给林一。
“帮我发一些,我请你吃宵夜。”
“怎么发”
林一像个握着滚烫山芋的饿汉,翻腾着些可疑的迫不及待。
石头四处张望,寻找发小卡片的最佳地点。
“跟我来。”他很快乐似的在林一面前转了个身,把手揣在口袋里径直向前走去,几步路后,他折回来走到林一身边。
“随便走随便洒就行。”
“好吧。”林一只能跟着他。
“发这个赚得多吗”林一问。
“还行。”
“你认识她们吗”
“谁”
“卡片上的人。”
“我只是发,其他什么都不干不知道,你不要乱想。”他脚步慢下来。
“你做这个王叔知道吗”林一问。
“你觉得这种事情可耻吗”石头反问到。
“大概,是生活所迫吧”林一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根本不懂我们的痛苦。”石头答非所问,林一不懂他为什么要用“我
们”。
林一的心里泛起一阵怜爱。
“来吧。”
这是一个幽暗的停车场,但久歌KTV的大招牌依然比月光还亮。石头眼神示意林一行动,随后扬出那些白色的纸片,纷纷扬扬,像夏日的雪花,像背景名为久歌KTV的舞台,落幕时刻片片飘落的纸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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