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乡愁,思乡之情而已。一经诗人吟咏,便觉不凡;一经某种强大力量基于某种目的而大肆渲染,便似无敌。但从字面看,乡愁应该有着更广泛的解释。比方说,家乡遭受旱灾,水灾,兵燹之灾,瘟疫……而我在异乡,此时此刻我对家乡的关切之情就是乡愁。但从不约而同的流行乡愁解释中,此种乡愁可能是被排斥在外的。但我认为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愁。所谓“乡愁是一种文化符号,更是一种人性符号”的说法,恰恰是没有真正乡愁的人才能说出的话。因为他们从不活在属于人的思念中,也不具备人的情感,他们只是一个组织一个团体的附属物,就像牛蝇、蚂蟥。他们从诗歌里知晓乡愁,在政治活动中解读乡愁的意义。
乡愁产生于迁徙——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缘于对出生地的不满而被动迁离故处,由于迁徙以及迁徙之后的江山阻绝而生离愁别绪,名之以乡愁。因此乡愁是一种残缺和遗憾的情感,给人以缺憾之美。乡愁的动人之处在于它是能够被人类普遍接受和感知的一种私情。它是质朴而纯粹的。
乡愁是一种与人的生存环境伴生的自然情感,谈不上高尚,更说不上低级。但自从余光中写了一首《乡愁》诗,它开始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一下子变成一种高尚而伟大的情感。但这是不真实的,是一种令人不快的矫揉造作的情感(尽管属于诗人自己的乡愁应该是真实的)。这种被解释和添附过的情感只适合在有穹顶的华丽大厅让曲眉丰颊、清声便体的男女装腔作势地朗诵一通。就像宋人姜白石的《疏影》《暗香》二曲,本是体格清奇、意境清空的绝妙好辞,一旦被赋予“感于二帝蒙尘”,便觉扯淡可笑。
某种意义上说,乡愁也是一种闲愁。身处安逸之境的人的乡愁往往比身处逆境者的乡愁更可靠,也更动人。因为身处逆境者,生存问题几乎占据了他的多半精力,他可能无暇顾及这份闲愁。比方说羁留北方苦寒之地的牧羊人苏武,他怎么可能没有乡愁?但他的乡愁显然被饥寒交迫,被茫茫草原,被狼烟烽火,被死亡杀戮掩盖、封锁、消磨、淡化……直至沉落其心灵的底层空间。和苏武相反,李陵和庾信的乡愁则浓郁、苍凉,铺天盖地。李陵、庾信都在异国他乡重获官位要职,处境优渥,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滋生乡愁。但我们丝毫没有怀疑他们的乡愁是装出来,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注水乡愁。而且我们还会这样分析他们的乡愁:既然高官厚禄都不能让他们放弃家国之思,则其人之乡愁是何等真挚、强烈而浓郁。因此杜甫才这样评说庾信的情感: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尽管乡愁是一种能够被普遍理解和认知的情感,却也并非人人都有乡愁。现实中,针对某一种情感,有些人深挚浓烈,终身难以放下;有些人则淡而无谓,坦然面对,能以所谓理性控制感性(这只是结果而非原因);还有些人几乎没有感情(这一点对于有感情的人来说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有些人的情感则有所偏好,于此有深情而于彼则无。
李白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感偏好的人,他是断然说出没有乡愁的第一个大诗人。只要有酒管醉,所有的地方都是他的故乡。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喜欢夸大其词的贪杯诗人在故作豪迈之态,尽管李白天生不乏豪迈。其实李白也只说有酒可醉的地方便是故乡,没酒的地方大抵也难以尽免乡愁。说到豪迈,李白未必比张季鹰更豪迈。人家张季鹰因秋风起而思念故乡,思念故乡之莼羹鲈脍,乃毅然挂冠命驾东归,这种豪迈之举,在李白而言,更多地只能成为他赞美和意欲效法的高蹈偶像,不然他不会写“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
蜀汉后主刘禅是断然说出没有乡愁的第一个皇帝。刘禅国破家亡,羁于洛阳。为以探虚实,司马昭刻意设宴款待刘禅,佐蜀人歌舞以助欢。司马昭问刘禅“颇思蜀否?”刘禅回答“此间乐,不思蜀。”按常理常情,刘禅看到蜀国歌舞应该非常忧伤痛苦,充满故国之思,但后主刘禅不但无愁却以此为乐。司马昭不得不叹息道:“人之无情,乃可至於是乎!”
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位后主——南唐李煜李后主。李煜被羁汴京,写了大量思念故国的词曲,且篇篇哀婉深切,摇荡人心。史载后主曾传语旧时宫人:此中朝夕以泪洗面。他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样的词句来描述乡愁,而且他的愁多得就像一江春水,携红裹绿,滚滚东流不尽。对于帝王来说,或不该有如许多的乡愁,因为帝王的乡愁在敌方看来就是复国的意念和誓约。所以李煜很快就被打败他的那个人赐饮鸩毒而毙命。有人因此说,后主刘禅其实是个大智若愚之人,他用乐不思蜀的真诚态度保全家族于异邦、苟延性命于乱世,直至寿终正寝。刘禅或本就是不凡的,试想,除了他还有谁能在跃马挺枪的赵子龙七进七出的厮杀声中安然入睡于襁褓之中?至于司马氏,他所以选择相信刘禅的乐是真乐,亦当是基于了千年以降人们对刘禅其人的共同认知:刘禅从小到大就是没脑子的人,没心没肺的人。人们这样认知刘禅是有根据的:假使刘禅真的如某些人而言是个具有超然大智之人,司马氏就该在蜀地温煦湿润的薄雾里接受阿斗的戏侮。
没有乡愁其实也是一种情感,是正常情感的反面形态。我们大多数人很难理解刘禅的这种情感,却又都接受他的这种情感。因为我们自以为是有情感的人且比刘禅聪明。
无论李白的没有乡愁还是刘禅的没有乡愁,都在情理之中。人们并不以此而深深检讨自己进而检讨其他,比方说检讨政治、国家和人类。换言之,人们没有觉得李白和刘禅的无情之情显得突兀,有何不妥,不可理喻。因而一直以来,人们一方面嘲笑刘禅的无知和愚笨,另一方面则大肆吹嘘李白的豪迈不羁。
对于刘禅和李白,尽管他们声称自己没有乡愁,并且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心声,但我始终持谨慎的不认同的态度。这或缘于我自己终身为乡愁所缚之故。我是一个乡愁极浓的庸人,有时甚至怀疑我的乡愁所以如此浓烈殆缘于我在别的情感上过度欠缺所致(情感偏好)。我工作的地方和老家相去不过一百公里。但我总是想家。前些天偶然翻阅过往记录,我找到这样一段文字:“一日,吴公焚香研砚,作淡墨山水,烟峦疏林,寒水沦涟,有清湘大涤子笔意。故人陈凡见过,惊曰,此非吾兄故乡山川乎?一时乡情纠结,客意缠绵,即以《回峰山居》题之。”看到这段记录,自己都被震住了。想不到我竟然一直如此眷恋故乡,那个如今已在现代化革命进程中被摧残的面目全非的小山村。
从精神层面说,乡愁这种情感源于记忆,或者说源于遗忘,因为记忆是为了遗忘而产生,一如遗忘产生于记忆。我坚持否定一个人完全没有乡愁正是源于对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记忆或从不遗忘所做的判断。我觉得任何人,再无情的人,一旦由于某种缘故背井离乡,他就会产生乡愁,区别仅在于浓淡深浅。即刘禅、李白,他们的所谓没有乡愁也都是附随了一定条件的。刘禅没有乡愁的条件是他具有现实的正在进行的乐,李白没有乡愁的前提是有酒,能让他酣醉的酒。所以我有理由经常做这样的设想: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门窗紧闭,刘禅躺在床上想起他在故国蜀都主政和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他的父亲,宫妃,还有诸葛先生,他发出一声轻微叹息。只不过此人天生薄凉,乐天安命,睡眠质量好,入睡快,尤善感恩。他感恩于司马氏能如此待他,让他不操心政务、不事耕稼而坐享优越生活。他大概会时时都会提醒家眷:岁月静好,不乐何为!
只要留心,生活中诸如李白、刘禅之徒在在都是,不足为奇。只不过没有乡愁的原因、理由各有各的说法而已。作为出生在贫苦农村的我,举出三五个脱离苦海,加入城市生活而不以故乡为念的例子大概不是难事。他们当中也有极少数人会选择某个日子鲜衣怒马出城,奔赴家乡,但并非出于思乡,而是为了让那些曾经欺负过他或是看不起其家族的人见识见识他如今的派头。也还有因为一段感情而选择遗忘冷对故乡的人。我有个熟人,恋爱季节被女方所伤。上大学出离故乡之后再没回老家。他在大城市里安顿下来,把父母亲接过去,帮助兄弟姊妹找好城市工作……他做了一切安排。前几年我在微信上联系上他。我问他还想不想回老家看看,看看老同学什么的,他说他不想回去,也从没想过要回去。“现在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圈,不需要扩大。我生活的很惬意。”他说。尽管他的态度十分明朗,但我却能从中觉察到他深深的自嘲和伤感。他是一个深情的人,为情所伤导致他拒绝任何出于情感的召唤。他的没有乡愁难道不是可以被理解甚至尊重的吗?
按照自己的说法,潜山先生不喜欢政治,但政治对他感兴趣,于是找上了他。他避害去国,他不想接受这番热情邀约,他不想回故乡,他直截了当告诉他人:我没有乡愁。潜山先生是断然说出没有乡愁的第一个知名学者。而且他的口气相较于刘禅、李白辈,显得斩绝而不容商量。他说他“从没有乡愁的感受,也不为这种情绪所动。”当国际盛誉加诸其身时,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他,想请他回老家看看,他们愿意花钱帮他修葺老宅、祖坟。他拒绝了。
在所有宣称“没有乡愁”的人中,潜山先生最让我震惊。酒酣耳热之际,我曾和朋友私议过他的没有乡愁。朋友说,估计他不会造原子弹,所以他不太敢回去,他不是一个弹铗而歌的人。这是句看似笑话的话,其中却也不乏道理。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他不回故乡的理由。据说,余公“隐居在普林斯顿一片幽静的森林里……小屋附近有一片竹林,他喜欢竹子,因为竹子是中国文人人格的象征。”我因而揣度,余潜山可能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就像幽竹,易折而不易曲,同时害怕被污染。他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惊扰,无论是热情的还是喧暴的惊扰。因为当我们大肆渲染乡愁二字时,其实已经脱离了乡愁的本意,已经不够纯粹,夹带了私货(说公货可能更确切)。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潜山公究竟为何没有乡愁,是因为天生无情还是有着我前述的那位少年朋友类似的经历,让他因爱生恨,拒斥乡情!然而我觉得我又是知道他为何没有乡愁的。
李白因为有酒而忘记乡愁,刘禅因为司马氏予其适当之乐而忘记乡愁,潜山公呢?
“我没有乡愁”并非一句可以脱口而出的话。不像有人假客气请我吃饭,我也假惺惺顺溜脱口“我不饿”。这是一句需要深思熟虑的话,是一句需要胆量和勇力,品格和慷慨之气才能说的话,它甚至需要恐惧,忧虑,懊悔,憎恨的经历做铺垫。我不知道潜山先生具体怎么想的,都经历了什么,终使他如此这般向同胞坦白。有时,我似能感受到他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似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基于道不同敬而远之的傲慢、冷漠、怨怼、漠视还有无奈。说无奈,就好像他说这句话是蓄意而为,让对方记住他的话,忘记他的人。如果我的感觉大致不差的话,我想我有什么理由不理解、钦佩并支持他!我觉得一个真正完全没有乡愁的人是不会记得“乡愁”这个词的,如果从书本读到它,也只经眼而不入心。我从潜山先生写回忆录,写故乡潜山的山村生活,我就知道他至少没有忘记“乡愁”二字,我甚至认为他所以没有乡愁,是因为他有着不同于他人的更大更可怕的乡愁,他可能是被迫把这个充满感情的词上升到一种他厌倦或惧怕的层面,然后推脱远离,逃之夭夭。
言及于此,忽忆及鲁迅《故乡》里的一句话:“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这显然别是一种故乡情怀和故乡态度。
乡愁乡情,人人得而天天挂在嘴边的几个汉字,一旦深究就变得复杂而不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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