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一初入上离城(一)
妖艳如血的彼岸花蔓延至地平线的尽头,彼时天空染上了浓重的灰暗,这就是地府。
南春心不在焉地跟在众人身后,此时彼岸花的浓香夹杂着许多魂魄的哀怨袭进她的鼻腔。眉峰不自觉皱起,前世的仇还没报,人就挂了,这次投胎,前世,还有前前世没报的仇,老娘连本带利讨回来!身前的女子突然停下脚,转过身来,精神恍惚地看着她,“人都死了,下辈子能不能做人都不知道,还不如放下了干净。”女子的声音回荡在地府,震荡得南春耳膜直疼。这时身旁的牛头马面拉着南春退到一边,其他牛头马面也围着女子停下来,南春听到有人说,人世间有人企图把女子从地府拉回去。
南春身旁的牛头大哥附到她耳边悄悄地说,“天界的神将都来了,应该跑不了。你安心投胎去吧。”
马面大哥急扯了他一把,露出一脸的狰狞,“你忘了,这小姑娘两百年前踩坏了燃灯佛的坐基,燃灯佛罚她穿行十世,十世记忆,不死不灭。”
牛头大哥恍然大悟,“难怪,刚刚看她就觉得眼熟。竟还问我捎来的田鼠滋味如何,原来是这个原因。”
南春哀漠地看着两人,前世、前前世的过往突然如洪水淹没心田。第一世,刚毕业就一命呜呼了。第二世遇上了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在众人瞩目之下,男子身彼金甲战衣,十里红妆迎娶了她。但是因为撞破父亲谋逆,竟死在父亲手里。
“嘘!别说了,那女魂跑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那么多牛头马面,还斗不过区区凡人不成。勿要涨他人志气。”
忽然,妖风四起。一众牛头马面迅速移位,锁住女子。一声音破空传来,“主公,末将来迟了。”
为首的神将俊眉紧皱,提着一柄神剑落在女子颈上,“不好,竟然有上古神将相助,我们太轻敌了。”女子身旁迅速变为结界,一众鬼魂都被挡在结界外面。南春和众鬼魂皆看的惊心胆战。
妖风突然移向南春,神智未清,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拖着她离去。南春勉强睁开眼,正看见那女子心如死灰般惨然一笑。
南春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蜗里的空鸣声让她难受得头皮发憷,眼睛竟如何努力,也睁不开。恍惚间,好像很多人进进出出,然后又恢复了宁静。难道又投胎了?还是,有前世的记忆。燃灯佛真是小气鬼,一个坐基而已,竟然为难我这个小仙一千年……
然后南春缓缓地抬起眼皮,床边直挺挺地站着一黑袍帅哥,脸色苍白,没有一丝人气。木椅,木床,帷幔,还有男子一袭黑袍,莫非又投生到古代了?
南春安慰自己,这一世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书香世家,没有权位谋划,还是能够安稳度过一生的。南春想着上一世当婴儿的记忆,学着婴儿的样子哇哇地哭出声来。
男子没料到南春会来这一出,略显不安地看着南春,手脚紧张得无处安放。
南春越哭越委屈,伸过手要打他。嘴上不依不饶地骂出声,“操!怎么当爹的,也不知道哄一哄。”
……南春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女子闺房里。
男子皱眉,嘀嘀咕咕地说,“主公怎么了?”
南春忿忿地扯过男子的手指,一口含住,“我饿了,我要喝奶呀!”
原以为男子会像上世的母亲一样,一把抓住她挣扎的小手,咯咯地笑她,小丫头还挺有劲。男子脸上,竟是露出生如死灰般的绝望。
南春一脸错愕,抬起手,竟是一双成年女子的纤纤细手。咦,莫不是穿越了?南春跳起来,一把抓过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女子艳若桃李,气质如霜,并不是她原先的模样,竟是地府里被挟持的女子的模样。
穿越相较于投胎,对南春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麻烦的是,必须详细了解原主的生活。
南春尽可能平复胸中的波涛汹涌,嘴角扯出若即若离的浅笑,“我有些事情忘记了,你能跟我说一下吗?越详细越好。”
黑衣男子惶恐地跪下,身子伏在地上,谦卑地说,“主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属下,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男子抬起头,一脸迟疑、眷恋。
南春不动声色地想了想,对他说,“那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我是谁,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
男子的心一沉,惊恐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你是钟离景,是上离城最尊贵的女人……”
咯吱,房门突然被开了一隅。一女子探入半身,见到南春明显一愣,脸色泛起苍白,咕咚一声跪下,“主公病着怎么起来了?城主若是知道奴婢让您一个人在夜里赤着脚站着,一定会饶不了奴婢。”
她说,你怎么“一个人”站着……南春惊恐地看向黑衣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莫非……
章节二初入上离城(二)
侍女退下后,南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冷冷瞟向男子,“你是谁?是人是鬼?”第一时间难免惊讶,但南春现在已经有些明白了。
男子立刻垂下眼,衣服的领口衬着男子刚毅的下巴,透着一股洗练般的豁然。声线里像努力抑制着什么,“我叫触,哦不,是属下。属下是主公的守护。属下,没想到,主公能看见我。”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南春将头发捋到颈后,一股暖流分明在胸腔漾开,无论触是鬼是妖,至少也算同类。“以后自称就说我,属下听着我尴尬癌都犯了。你怎么还是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触被南春看的十分心虚,声音几不可闻,“只是吸收了日月精气的一丝魂魄而已。”
那就难怪他脸上寻不到一丝人气了。南春微微有些失望,努力挤出微笑,“我是怎么来的,你应该也知道。我问你,你跟着这具身体多久了?”
触神情中露出微微的莫测之意,“这具身体?主公你不是……”他迅速明白过来,“你不是主公!那你怎么来的?主公呢!”低喝中的决绝冷意让南春一阵哆嗦。
南春面上尽可能露出一副淡然的神情,“我就是你的主公。”
“你不是!她不是你这样子的,难怪你见到我也不害怕。你出来,别弄脏了主公的身体!”触锁住南春的喉咙,一双嗜血的眼溢满肃杀。南春暗悔,经历了两世,智商一点没涨。她努力挤出声,“你的主公,要被掐死了。”
触愕然,松开手,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我不问你从哪里来的,你只需要告诉我,我的主公在哪里?怎么,变成你了。”
南春伏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她哪里知道呀。只能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触说了。触听完懊恼地嘶吼起来,最后像一个泄了气的娃娃,一脸生无可恋地挂在房梁上。
天微亮,房梁上挂着的魂魄就吓得南春瞌睡全无。南春顿时心如刀绞一般,自己也算是游走在三界的人物,现在竟落在这连鬼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主公,奴婢来为您更衣了。”
只这一句话就把南春游走的思绪一把拽回来。南春慢慢转过身,慢慢调动目光,看见床下已经跪着七八个容貌美丽的婢女。
昨晚见过的婢女久不见南春回应,神情胆怯,迟疑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般低声说,“主公,南荣公子卯时入城,赫连将军应该也会到。城主留话了,您不能比赫连将军晚。”说完神色间飞快抹过一丝不安。
南春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神情有些畏惧,怯生生地说,“奴婢叫信沐。”
南春沉吟片刻,“以后就由你贴身照顾我。你若真心待我,我一定不亏待你,若是多了二心,做了什么人的眼线,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最后一声低喝让信沐胆怯得瑟瑟发抖,她不敢抗命,“奴婢生是主公的人,死是主公的鬼。奴婢万万不敢对您有二心的。”
南春见恐吓效果差不多,微微放下心,“那起来吧,过来帮我洗漱更衣。”
南春脱下外衣,铜镜中的人儿,不施粉黛,眉目间顾盼留情。粉红色的胸衣,更衬得胸口肤如凝脂。南春的手情不自禁落在酥胸上,啧,还挺软的。
挂在房梁上一夜的触,目光落在南春的手上,愣了愣,忽然回过神来,一阵阴风吹起,已经把南春的手扯开,他怒不可歇地吼道,“你干嘛呢?别以为你占了主公的身体,就可以动手动脚。”
南春被触锁着身体,手上的动作倾翻了桌上的胭脂。而其他人看不到触,也触摸不到触,所以并未察觉身旁已经站着一魂魄。
信沐手上动作一滞,心中不免惊疑,主公怎么了?不过她不敢对南春的行为有异议。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重新调整弄乱的发饰。
南春冷目看着触,示意,这是你主公的身体,怎么打都无所谓,我疼她也疼。我死了,拍拍屁股就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个美少女,你的主公能跟我比!
当然,触此时只能看到南春眼神里肃杀的冷意。
触放下南春的手,淡淡的声线里夹杂着颓败,“我会跟着你,找到主公的魂魄,你就必须归还她的身体,要不然,我一定与你周旋到底。”
南春惊疑,那女子应该还困在地府里,难道他又想闯地府?
触似乎看懂了南春的疑惑,说,“主公魂魄里有我的心头血,我能感觉到她回到人间了。只要离她不足百尺,我就能感觉到她的方位。”
南春来了兴趣,屏退众人,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找到她,让她复活?你有这本事吗?”
触眼里暗了暗,横了南春一眼,“我自有我的办法,与你何干。总之,等主公回来了,你就趁早滚蛋。”
南春自知无趣,吐了吐舌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媚笑道,“你当过人吗?我的意思是,在成为魂魄之前,有没有做过凡人?”
触沉吟片刻,“有过吧,记不清了。我已经守护钟离世家上千年了。很多事情,已经没有记忆了。”
南春扑哧一笑,垫着脚,凑到触眼前,“那你知不知道,凡人每天都要洗澡,这里,这里都要洗的。”手指轻轻划过触的胸膛,红唇轻启,露出戏谑的笑意,“你刚刚说不让我碰她的身体,那洗不干净,你会怪我吗?”
触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脸部的五官微微动起来,即使没有人的血色,南春也能感觉到触的恼羞成怒。
触突然嗖一声躲进南春佩戴的玉炔里,声音隔着玉石传来,“以后洗澡也不准你再露出那种表情,看见一次我打你一次。”
南春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古代人,脸皮薄,不经逗呀。
章节三初入上离城(三)
远山如黛,落英缤纷,妍红的桃花轻轻落在故人的肩上,一不小心,扰乱一方心湖。
南春掀开纱帘,微风扬起,南春轻轻笼了一下扬起的秀发,迎着阳光的方向微眯着眼。
不远处一座恢弘的城楼门下已经围了几圈人,信沐低声跟南春嘀咕,“看来赫连将军已经到了。”
一侍卫恭恭敬敬朝南春作揖,然后朝人群朗声喊道,“主公驾到!”人群中迅速让出一条通道。
南春忽然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森厉冷漠的目光一目不瞬地盯着她,让她浑身发冷。定睛一看,一具轮椅上坐着一红衣少年,火红的颜色衬得他妖艳似火,邪魅冷峻。
南春放下纱帘,转过身直挺挺地躺在坐垫上,声音里透着失望,“触呀,外面的红衣少年好像是个厉害人物,我们打道回府吧,我一开口就会露馅的。我倒无所谓,就是可惜了你主公的这具身体。”
触瞪圆眼,咬牙切齿,“有我在,你怕什么。赫连黎川若没有南荣佐晗这个病秧子在背后出谋划策,顶多就是一个没落世族,连给钟离世家提鞋都不配。这种卑贱的身份也想取代钟离世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等我身体恢复了,叫几个小鬼把南荣佐晗给弄死,我看他赫连黎川拿什么本事打胜战。”
钟离景的魂魄能不能回来是其次,跟触有了同一个目标,就掌握了在这里安身立命的资本,南春松了一口气,对着触微微一笑,“我看他坐着轮椅,一个瘫子也能打战?”
触扭头看了南春一眼,眼底的轻视一览无余,“他要是真瘫了,我就烧高香了。不过是主公喜他,缠着不让他出征,让人打的罢了。你说他这种人,多阴暗,明明做梦都想灭了钟离世家,明面上却宠着主公,把主公迷得一愣一愣的。你说一个女人要断你的腿,你还伸着腿让她断,不是傻子,就是别有所图。”
南春一脸好笑,“那如果你的主公,要断你一双腿,你会把腿伸出来让她断吗?”
触不假思索地说,“那是自然,主公就是要我脑袋,我眼都不会眨一下。”说完,触突然缓过神来,扭着头瞪了南春一眼,那眼神,几乎能射出冰刀子了。
信沐看南春久不出来,急的直跺脚,忍不住低着声怯生生地探寻,“主公,您怎么了?赫连将军估计久等了。”
南春眼珠一转,对触笑起来,“你去叫你的小鬼兄弟帮我盯着信沐呗,身边人不看好点,哪天背后捅我一刀,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触笼了笼额前的秀发,说,“若是以前,这种事实在是小事一桩,可是现在不成了。”他把脸埋进膝盖,只露出一双汪汪的眼睛,“那滴心头血几乎是我的所有修为,现在的我,护住你就不错了。”
南春一愣,嘴巴张了张,吐出四个字,“要你何用!”
再掀开纱帘,黎川身边多了一个孱弱的白衣公子,只一眼,南春前世的记忆突然溢入心田。南春恍惚间,竟回到了当年,樱花树下,舞剑的少年拥着她,许她一世安稳。
信沐扑通一声在马车旁跪下,带着哭腔说,“主公,您,您怎么哭了?”
南春难受的连张口呼吸都是痛的,这个人,难道不是十里红妆迎娶她的少年吗?南春跃下马车,踉踉跄跄地拥进少年怀里,哀伤地一塌糊涂,“秦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你想的好辛苦。”
少年张了张嘴,踉跄了一步,撑不住抱着南春伏倒在地,弓着身,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黎川动作一滞,摇着轮椅,一把拉起南春,抓着轮椅的手隐忍得指尖泛白。他紧抿着嘴,眼神瞟向白衣少年,隐忍克制,“小景,你有点过了。小晗身体不好,让他守关一个月,也该够了。”
南春扬起脸,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黎川微愣,抓住南春肩胛的力道暗暗加大。南春挣扎着握住少年柔弱无骨的手,“秦明,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的……”
南春忽然往黎川身侧倒去,伏在了黎川腿上。在青丝散落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一片红印。
触清冷的声音传来,“你个疯婆子,发疯也要分清场合!这个病秧子叫南荣佐晗,不是你所谓的情郎。你现在是钟离景,不想死就马上挽回局面,要不然你明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南春紧咬着唇,嘴角淌下一道鲜红。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隐忍克制。
她说,“南荣公子,觉得我表演的好吗?”
黎川抚着南春后背的手一顿。
佐晗眼睛里的精光一闪而过,他缓缓闭上眼,颓败的声音从虚弱的胸腔传来,“主公说的,做的,自然都是对的。”
南春扬起脸,笑靥如花,“我就喜欢你这副奈何不得的样子。”
佐晗闻言弓着身,不可抑制地咳起来,他张了张嘴巴,竟吐出一口鲜红。
南春、黎川都噌地一下子站起来。
“小晗!”黎川疾呼一声,把近侍搡开,一把把佐晗抱起。南春一脸错愕,伸着的手在空中形成尴尬的空格,腰上则被触紧紧搂着。
黎川抱着虚弱的佐晗经过南春身边时,眼睛里嗜杀的精光一闪而过,“小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的腿已经好了。”然后跨着大步,绝尘而去。
南春紧握着拳立在一旁,紧抿着嘴,眼神还黏在佐晗的身上。她粗鲁地扯掉圈在腰上的手,冷语道,“你没有老实告诉我,你的主公丫的跟这两男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触摆摆手,无奈的愁容爬上眉梢,“主公一直都很喜欢赫连黎川,但是曾经对赫连黎川和南荣佐晗都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比如打断他们的腿,给南荣佐晗喂药……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他顿了顿,眼光顺着赫连一行人离开的方向,长叹一声,“但是你没发现吗?他们,可能才是一对吗?”
南春一顿,冷意袭满全身……
章节四初入上离城(四)
自那日后,南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几天,也不叫人服侍,只留了信沐伺候她的三餐饮食罢了。
南春在床上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后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挂在房梁上的触,终于按耐不住了,飘到南春床顶,看着一蹶不振的南春,忍不住冷嘲热讽,“疯婆子,不是吧,那个病秧子有什么好的,弱不禁风,跟个娘们似的,值得你这么失魂落魄。我看侍卫小张,就比他强多了。”
南春一动不动。
触并不气恼,黑亮的眼睛里有一丝促狭的笑,“我昨晚夜观天象,这病秧子恐怕活不久了,命格中七星相克,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南春噌地坐起来,与触撞个满怀。
触疼得哇哇叫,有种背过气去的感觉,“喂,疯婆子,你成心的吧,我可就剩一缕魂魄了,撞散了,你能赔吗!”
南春一愣,沉吟片刻,又继续躺下,把头蒙进被子里。
触皱皱眉头,说道,“你怎么了?撞傻了?病秧子的死活也不上心了!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你不会是想着等他死了,跟着他去投胎吧?你怎样我可不管,但是主公的身体……”
南春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丫的给我闭嘴,我现在虽然是个凡人,但好歹也当过神仙。替人占卜命运这种事极耗修为,就你这种低级灵力的魂魄,办不到!”
触的脸憋得通红,死死地盯着南春,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嗖一声钻进南春腰间的玉炔中。
南春睁开眼,使劲把眼睛睁到最大,黑暗中,眼角依稀有泪。
上离城主钟离澈自花都回来已有两日,每次召见南春都被推托身体不适挡了回去。钟离澈向来十分宠溺这个妹妹,遂总由着她。到第三日朝政议事的时候,钟离澈按耐不住了,下了命令,“就是绑,也要把小景绑来。”
南春揉揉略微肿胀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一介女流,朝政议事为什么非要我参加?”
触看了看南春,眼神里有一丝小得意,“城主虽然是上离城的王,但是上离城最尊贵的却是主公。主公出生时天降祥瑞,喜鹊绕着屋檐经久不散,我守护钟离世家上千年,还是头一回见过这番景象。不久,老城主就把‘承瑞’传给了主公。”触手朝着南春腰上的玉炔一指,声音忽然透着哽咽,“我世代都在守护承瑞的拥有者。以前我经常替主公占卜,任何迹象都表明主公是个福厚之人,没想到……你说的对,我竟然什么也办不到。”
南春低头,不自然地笑笑,“你我都是三界中人,生死轮回,本就是自然定律。你的主公这辈子已是福泽深厚之人,比起一辈子饥贫交弱的人来说,已经幸运的不成样。你又何必这样看不开。”
触愣在原地,眼神有些幽冷,“话虽如此,但是,就算不是人,也会有执念不是?”
南春像是找到了同是天涯的沦落人,眼角的泪不期然地滑落下来,“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所以,要帮我,这辈子我还要嫁给秦明。如果到时候你主公回来了,我一定不占着这具身体,我拿床单勒死秦明,然后我带他投胎去。”
触笑出声,“你原来真存了这种想法。好,我帮你。”
两世为人,却还是看不开,执念如此……
南春到的时候,众人还未散去。
居于高位的钟离澈微微抬起眼皮,一手展开竹册,佯装怒意,“哟!大小姐怎么有空来?不是听说病着不能动弹吗?”
南春眼神瞟向南荣佐晗,浅浅微笑,“大哥不要打趣我了,小景再不来,你可要绑我了。”
钟离澈风度翩翩地站起来,眼神里高不可攀的冰雪掩掉,露出一双月牙,“有哥在,没人敢绑你。我不这么说,你会来吗?”
他们二人兄妹感情确实好。南春按着触的指点,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到平日的位置站好。
她笑了笑,宛若月华一般宁静悠远,“大哥,你再扯题外话,大家可要罚你了。”
众人皆配合地笑了笑。
钟离澈莞尔一笑,看向众人时已恢复往日的清冷神态,“黎川,不如你给小景讲一下我们今早商讨的结果。”
黎川朝钟离澈微微颔首,眼角的泪痣盈盈欲泣。
“这几年,月牙城不断向周边挑起战争,边界城民民不聊生。这几日,上离城外已经聚集了上百名难民。按我们往前的做法,一般都会开城给予救济。但是他们中间有从北方逃瘟疫过来的难民,我们不清楚谁的身上有瘟疫,所以一直将难民拒之城外,救济也未开展。但是一味避之不理也不是长久之计,强行驱赶恐失了民心……”
南春的眼圈随着这身影,一点点地红起来,心上不免哀叹,“这死gay老,长得比女人还多一分妩媚。操!竟然抢老娘的男人,老娘一定扒你的皮,饮你的血,把你卖到妓院去,让老男人对你丫的上下其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触看着南春眼睛红红,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沉着声吼道,“疯婆娘,你想什么呢?别给我摆出一副被人蹂躏的表情,我尊贵的主公在人前人后都是藐视一切的高雅女王,你这副表情是怎样,成心想在他们面前露馅对不对……”
南春直接就冲着触吼起来,“你丫的给我闭嘴!”
……厅堂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黎川转过身,与南春对视,眼神里堆满笑意,“小景,我哪里说错了吗?”
南春尴尬地左手悄悄盘上右手,摇头,“黎川你讲得特别好,不错,不错。我刚刚走神了,想到别的一些事情,并不是针对你。”
黎川笑了笑,“那城外的难民,小景有什么想法吗?”
触飘到南春眼前,两只毫无人气的眼睛鼓胀鼓胀的,他厉声说,“你别干蠢事,这些难民可能给上离城带来疫病暂且不提,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从这次战败的新野城逃过来的。往前上离一直救济战败城的难民,已经让月牙城很不满了。现在月牙城战功显赫,实力大增,城主又是个好大喜功的人,难免如今缓过神了,就要着手对上离发动战事。所以现在上离最好躲着为妙。”
南春原以为触在人间上千年,看过很多兴衰,没料到他说这一番话,不经莞尔,“难民,救还是要救,但是要好好想一下怎么救。上离城的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所以我们一个难民也不能放进城。但是难民身上的瘟疫,不可不治。瘟疫一般七天就能显示病状,我们可以安排几队大夫,每天定时筛选,将可能得病的难民与健康难民分开。七日后,感染瘟疫的难民可以继续留在城外,我们上离将继续给予尽可能的救治。身体健康的难民在为他们提供盘缠后,就可以将他们驱赶。这样,既不失了人道,也没有正面挑战月牙城。但是,一味忍让是绝对行不通的。一座城的壮大,必然会经历吞并。今天是新野城,明天就有可能是上离城。所以小景觉得,上离还是需要跟周边实力相当的城池建立军事合作关系,以免在未来受到月牙城的威胁时,连还击的能力都没有。”
钟离澈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日里任性骄纵的小妹,一本正经起来竟能说出那么多道理。他一脸欣慰,说“小景,没想到你病了一场,任督二脉都打通了。今天倒是说出了我们都想不到的事情。”
黎川眸光微闪,道,“小景的确深藏不露。”突然他眼睛里的瞳光快速凝聚于中心,以前只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很多事情在她面前,处理的到底不够干净……
南春眼神又不自觉瞟向佐晗,她的这些话不过是上学时老师逼着背的,照猫画虎,还经不起推敲。“大哥,我一介女流,随便说的,还需要你跟大家仔细推敲。纸上谈兵谁都会,具体事宜还是要结合具体情境。”
佐晗温柔清澈的目光正好对上南春,他会心一笑,正如百年前樱花树下的初遇……
多么清澈明亮的目光,一扫南春心底的沉闷晦暗,多日来被她隔绝在窗外的春暖花开,又盛开在心里了。
钟离澈说,“众位认为谁可以负责这件事?”
黎川朝钟离澈躬了躬身,说,“行政司林晨,爱民如子,处事沉稳,在位多年,政绩颇丰。末将认为他是不二人选。”
一众官员皆跟着应和。
触在黎川眼前虚晃了几拳,忿声道,“又给自己按人手,赫连黎川近来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钟离澈眼里嗜杀的精光一闪而过,他笑了笑,“黎川推荐的人,我自然放心。那这件事就交给林晨负责。”
朝堂上,君臣明面上都虚与委蛇,底下想必早已血雨腥风了吧。
南春深知,她这世的荣辱衰盛都与钟离这个姓氏捆绑在一起,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坚定的看着钟离澈,说“大哥,这件事不如交给小景和林大人一同负责,毕竟是小景提出来的,小景也想为这件事出些力。”
钟离澈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笑道,“难得你对这些事如此上心,我自然应允。”
黎川俊美一拧,背微微躬起,还来不及抬起手作揖就被身后的人抓住。回过头,却是一张柔静安然的脸。
佐晗微微抬起脸,嘴巴无声开合,“勿急。”
南春的视线越过黎川的身侧,正好看见这一幕,后背瞬间像是被人狠狠泼了一桶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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