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四点多钟天色就暗下来了。每当出现这种天气,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有大事要发生了。果然,快下课时,张老师跑来激动地问我,“学校成立宣传队了,每个年级要抽些同学开始排练,你是否愿意加入?”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觉得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仅凭恶作剧显然是不够的,浮皮潦草的捣蛋不够刺激,做过头了又要挨打,跳芭蕾或许是我探索世界的一种途径。
宣传队在这时成立,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我蒙查查地一口答应了,看来,小孩子也会借助一种东西来对抗不喜欢的生活。
就这样,我们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同学开始练芭蕾了,张老师又瘦又高,皮肤白皙,她或许被猪油蒙了心,竟然说:“眼下,李铁梅和李玉和遍地开花,我家的表叔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咱们不如爆个冷门,排练芭蕾舞剧。”
张老师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练功房,我们管那里叫“木楼”,木楼很老了,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乱叫,但可以顶足尖,练芭蕾。
学校请来孟护士当辅导员,她曾是253医院跳窗花舞的领舞,五官小巧,皮肤雪白,胖乎乎的,在那个年代,胖女生很少,孟护士以前很苗条,不跳芭蕾之后,她就像发面一样胖了起来。同学们背后叫她“荷兰猪”,还说四个小天鹅绑在一起了。
但我最喜欢的是喜儿,她叫张巧玲,人很漂亮,脸颊红红的,气质安静。她只来过一次,给我们做了示范。她努力将身子跃起,一条腿奋力抬起的姿势,种植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跳舞时,她的眸子很亮,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原来舞蹈可以使人如此美丽。
练了几个月的“擦地” “ 绷脚尖” “竖劈叉” “扶把练习”,“压腿练习”,以及一位,五位,小跳,大跳,就开始挑选角色了。张老师为了荣誉而工作,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
令人惊讶的是,在一群毛孩子里,竟然把我选成了喜儿,我从小有股子愣劲,加上喜欢舞蹈,我练习时刻苦的程度把自己也惊到了。
芭蕾舞鞋是从上海买回来的,练功鞋是灰色的布面,演出鞋是绸缎面,两根带子可以绑在脚脖子上,可以说它从此也绑住了我的心。
穿上新舞鞋,我开始了幻想,幻想激发了我的力量,增强我的吃苦精神,这个有着“娇骄二气”的人,竟然练出了令人吃惊的芭蕾基本功。有一种单腿弯曲的旋转,我转起来就收不住,像疯狂的陀螺,让人惊喜万分却又担心不已。
在迥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中,我仔细体验着舞蹈的语言以及它所表达的感情。芭蕾起源于世界的另一端。对我来说是感知的这头与那头。而这一切要通过足尖来表达,足尖支撑着全身,足尖凝聚着痛苦,多一斤肉,它就要加倍付出。
随着彩排结束,我的脚指头关节处的皮肤被磨破鲜血渗出,看着惨不忍睹,练芭蕾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没有极度的热爱很难坚持下来,欢乐和痛苦永远相依相随,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演出,我太紧张了,口干舌燥平衡困难,平时练得很好的旋转,演出时几乎把我扔下台去,但我控制住了,我故作镇静使身体出现了颤抖,我奇怪身体的爆发力,我这么抖着竟然跳完了整场,直到被两个狗腿子架走,我的身体仍在筛糠。
尽管我几乎搞砸了,演出结束时,场内还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大家被一群会顶足尖的小女孩惊呆了。
那时,我的皮肤像瓷器,化了妆之后,假辫子一接上,红棉袄,绿裤子,一个漂亮的小喜儿就诞生了。张老师最初也不会化妆,我头几次演出时眼睛就像熊猫,后来才慢慢地由熊猫变成了喜儿。
很快,演出一场连着一场,在内蒙古,小学生跳芭蕾舞我们海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一传十,十传百,海小宣传队迅速爆红了。
练芭蕾提高审美,练久了会产生幻觉,认定自己已在高空飞翔,鲲鹏展翅背负青天。在青天之上,舞台上的我,时常滋生出一种幸福感。或许“真正的快乐都溶于荣耀之中”吧!
在乌兰恰特演出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外面等着我,她手里永远都拿着一根棍子,那是她的警棍。母亲骑车的技术很差,即使如此,她也要风雨无阻地接我,把我拖在车子后座上,哪怕一起摔得鼻青脸肿。
在寒冷的冬夜,她顶着风骑回家,第二天早晨还要上班儿。大街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上。我打了一个寒噤。城市宁静而寒气逼人。
我困得厉害。我又累又饿。我把围巾包严实。远处的火车传来吭哧吭哧的压着铁轨的声音。
每次演出,我都激动到浑然忘我的程度,于是丢三落四成了常态,今天丢一条围巾,明天丢个毛背心。但我妈从来没怪过我,她觉得我在台上的精彩表演足以让我丢盔卸甲,我有资格把一切丢光。
每次演出之后都会丢些东西。有个同学开玩笑说:“你把一切都丢了,就那脑袋长得还挺结实。”她用当地话说的,我知道她在开玩笑。“咋接?额还不能丢啦?世马东西!”我流利地用当地话怼回去。
内蒙军区的普通话,是我们自己发明的,结合了五湖四海的口音后,形成一个特点,把我说成是“额”,“额地那个神呐!”对我来说可以长久地唤起童年的亲切感。我们每天至少鹅长鹅短上百次,鹅不吃,鹅不去,鹅不跟你玩了。
今晚,我回首往事,才意识到演喜儿这件事对我一生的影响,它奠定了一个小小少年的自信,有了这种系统地磨练,后来我练小提琴没怎么费劲就学会了。
40年前的我,走到了精神快乐的边缘,那时的人生很简单,一个梦,就让一切都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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