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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初见秦》作者的争议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又该如何作出评判?

对《初见秦》作者的争议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又该如何作出评判?

作者: 逸川 | 来源:发表于2022-05-12 00:02 被阅读0次

    《韩非子·初见秦第一》试读(五)

    提出了一个模糊的原则之后,文章并没有继续深入探讨有关的方法论,而是突然进入了收尾阶段:

    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此与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诚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北,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韩非子·初见秦》)

    作者再次复述了之前曾总结过的四大优势——土地广阔、地形险要,锐士众多、赏罚分明——这是东方诸侯无论如何都无法兼具的有利条件,然后就开始作总结陈词:

    我之所以冒死前来觐见,就是为了向大王阐明破坏东方合纵大计、成就霸王声名、引导四邻来朝的策略。倘若大王听取了我的计策,还不能一举瓦解合纵联盟,无法攻取赵国、灭亡韩国,不能让魏国、楚国俯首称臣,不能让齐国、燕国前来投靠,不能成就霸王之业、让四邻诸侯前来朝拜的话,大可以把我斩首示众,以惩戒那些为君主谋划却不肯尽忠的臣子。

    这段话读起来气势磅礴,即便是置身之外的我们,听到之后也很有一股心潮澎湃的感觉。但也正是这段话,给韩非子以及《初见秦》这篇文章惹来了巨大的争议。

    比如我们开头所提到的那些怀疑论者,他们认为韩非本身是主张“存韩”的,而《初见秦》则言之凿凿地提出要“举赵亡韩”,这与他一贯的主张相悖,因此断定这篇文章不是出自韩非的手笔。

    更具代表性的还有儒家的道德派,他们对韩非写作《初见秦》的真实性不加怀疑,反而是从忠义的角度来对韩非“端碗砸锅”的行径进行了强烈批判。其中最负盛名、且最具影响力的,自然非司马光莫属了。

    在编著《资治通鉴》的时候,司马光将本文的最后一段话收录在始皇帝上十四年(前233年)韩非初次面见秦王政的段落里,并引用了《扬子法言》里的一段对话来加强论证。

    对话中有人问道:“韩非作《说难》一篇来论述游说的艰难,里面洋洋洒洒列举了很多因游说不成而身死的事例,罗列了许多可能会引发杀身之祸的敏感点,大约是想告诫自己要避免触及君主的逆鳞。从这些论述来看,韩非还是很懂得一些保身之道的,可为什么最后还是死在了这件事上呢?”

    扬雄很淡定地回答说:“正因为游说很难,所以他才死在了游说上,这一点都不矛盾啊!”

    那人又追问其中的原因,扬雄耐心地解释说:“君子行事作为必须要依循礼、义的原则。倘若合乎礼义就继续前进,不合乎礼义就要及时停止,至于自己的主张是否符合对方的心意根本不是该考虑的问题。倘若放弃了这个原则,在游说时一味退让以迎合他人的想法,就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来人似有所悟,于是便问道:“所以韩非就是因担心自己的主张不被对方采纳,在手段上就……”

    扬雄见孺子可教,于是便洋洋自得地说道:“是啊!违背了礼义的原则却还想说动他人,这能不出问题吗?倘若他早早地领悟了这一点,就算是主张不符合听者的心意,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也就是说,在扬雄看来,韩非之所以会死于“说难”,并不是因为他不懂得自保的道理,而是由于他不能执守自己的信条。在游说别国君主的时候,总要揣摩对方的心思并曲意逢迎,就失去了学术的纯粹性,变成了君主的应声虫,这样的做派跟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对待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又有什么好客气的?

    在此基础上,司马光以“臣光曰”的形式发表了一通议论:

    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以售其言,罪固不容于死矣,乌足愍哉!(司马光《资治通鉴》)

    他借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句式批评道,君子因为爱护自己的亲人,所以推己及人去爱护别人的亲人,因为热爱自己的国家,就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别人的国家,因此才能建立不世功勋,留下万世美名。

    而韩非却全然反着来,他原本是韩国宗室子弟,因为受到逼迫才不得不出使秦国,本该为了宗国的利益摇旗呐喊才是。可当他给秦国出谋划策时,为了迎合对方的想法,竟然首先提出要消灭自己的宗国,说出“举赵亡韩”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这不就是死有余辜吗?这样的人,就算是死得再冤,也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些论断究竟该如何评判,韩非的死究竟值不值得同情,这是一桩永远都无法得到标准答案的难题,也不是我们试读《韩非子》专意要解决的问题。这里我只针对有关《初见秦》作者的争议谈一下个人的看法。

    东周时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萌芽期,当时虽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盛况,有无数的思想家、理论家大放异彩,为华夏民族的传承发展贡献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但这些学说大多都处于探索摸索的阶段,还没有形成具有系统性的学说体系,更缺乏这样的学术自觉和“产权”意识。

    比如我们熟知的孔子,就常说自己“述而不作”,他所阐述的观点大都是出自往圣先贤的口传心授,以及自己对这些学说的理解和延伸。即便是后来广为传颂的《论语》,也是在他去世后,由子贡组织其弟子编订而成。

    孔子之后,百家学说异彩纷呈,但“学术不端”的问题也随之开始广泛出现。除了我们之前提到的编造证据之外,不同学术、学者之间互相借鉴、抄袭,甚至伪托他人名号、借用他人学说来为自己张目的现象层出不穷,同一作者名下的不同文章、同一篇学术文章中移花接木甚至是狗尾续貂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后世学者在整理前人著述时,对这些问题不加分辨,往往会将这些具有明显缺陷的文章汇编在一起,从而给读者带来严重困惑。

    更让问题雪上加霜的是,秦代以及秦末的两把大火,将东周数百年积攒起来的文化经典化为灰烬,不仅斩断了先秦时期自由开放的学术风气,更给先秦经典学说蒙上了厚重面纱。尽管经过汉代学人的抢救性恢复,不少经典再次得以传世,但这其间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错漏之处,让人再也无法窥见其真容。

    作为一部被秦始皇奉为圭臬的法家经典著作,《韩非子》的命运相比于其他学说要有着足够的幸运。但即便如此,它依旧无法摆脱战国时期学术不端的“原罪”,无法逃脱后世学人的篡改以及传抄失误的命运,这就使得我们如今所见到的《韩非子》,很大程度上也已经脱离了其作者韩非留存的本来面目。

    具体到《初见秦》这一篇来说,文章的开头有着浓重的纵横家习气,中间的论证部分处处弥散这范雎和蔡泽的影子,而文章的末尾又出现了严重背离韩非观点的字句。从这些迹象来看,说任何一个人是这篇作品的单一作者恐怕都会失之偏颇。

    因此,在这里我们不妨做这么一个设想,《初见秦》或许本身就是一篇拼凑起来的文章,是由张仪、范雎、蔡泽、韩非、吕不韦等人游说话术集合而成的大杂烩。对于这样一篇拼盘式的文献,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误解,我们大可以在文章的开头加上这么一句话:

    本文由著名法家学者韩非及其追随者编辑整理而成,其恩师荀况及前辈学者张仪、范雎、蔡泽、吕不韦等人皆有贡献,特此致谢!

    行文至此,我们不妨总结一下本文的要点。

    文章以一段颇具纵横家习气的话术开头,阐明自己此次前来觐见,是为了向秦国的君主表达忠心,以为自己求得一张护身符。

    随后,作者表彰了秦国近百年来取得的成就,同时列举了东方诸侯的劣势,在取得秦王共情的同时,引出了本文所要讨论的核心问题,也就是为什么秦国在具有如此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却还是未能实现称霸天下的愿景呢?

    作者自问自答,给出的答案是秦国的谋臣不肯尽忠。为了阐明这一观点,文章站在范雎的立场,列举了穰侯魏冉担任相邦期间,因其私心作祟导致秦国与霸王之业失之交臂的三个案例,并对穰侯的作为进行了一番批判,这一节可以构成一个独立的段落。

    随后的一节,文章续接了一段貌似是出自蔡泽之口的说辞,列举了范雎执政期间,因嫉妒白起而作出的一系列错误决策,以及由此造成的严重后果。

    这些往事都如在昨日,这些教训都历历在目,秦王听了定然会心中隐痛,急于想要找到避免重蹈覆辙的方法。对此,文章提出了一个很有些抽象的原则,那就是要时刻保持戒惧的心态,至于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其中又哪些行之有效的方法论,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随后作者又毛遂自荐,说自己不仅是个能够勤于王事的忠臣,还是一个能够帮助秦王攀上霸业巅峰的能臣。至于自己究竟有哪些特质,又能给出什么样的称霸策略,作者同样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如果你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想要谋求建立不世的功业,想要攀登那辉煌的巅峰,那就重用于我。在今后的岁月中,我会慢慢地为你揭开谜题,给你作出足够满意的回答。

    很期待吗?那我们就“下回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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