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存韩第二》之李斯《上韩王书》试读(一)
第三篇章《上韩王书》,大约七百余字,在本文中所占篇幅最长。是李斯为了实践自己的“割韩”大计,亲赴新郑面前韩王时的说辞。
秦遂遣斯使韩也。李斯往诏韩王,未得见。
只是与他原先设想不同的是,这次他盛气而来,还没等张口就扎扎实实地吃了一个闭门羹,连韩王的面都没能见上,更别说要完成自己的计划了。
推想起来,韩王对李斯避而不见,倒也算符合人之常情。
首先要注意的一点是,韩王之前派韩非出使秦国,向秦王递交了上书,以游说秦王放弃“取韩”的战略。
按理来说,无论韩非的计策能不能得到采纳,都应该由他本人亲自回来传达消息;即便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一时回不来,也应该派个亲信之人,或者是送来手书说明缘由。
可现实的情况却是,韩王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韩非的消息,却等来了秦国的使者,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不好的猜测。
韩王哪怕是再愚笨,也应该能够意识到,韩非的“存韩”之策大概率上没有得到许可,而李斯所带来的,定然会是一些自己所无法接受的条件。
其次,李斯在向秦王献计时曾提出,要让秦国在自己出使之前,“发兵而未名所伐”来压迫韩国。
文章虽没有明确提出秦王是否如其所愿派出了兵马,但依常理推断,其派兵配合李斯对韩王实施诱骗行动的可能性极大,否则也就没必要让李斯来走这一趟了。
韩王虽不知其来意,但一看到边境上陈列的兵马,就知道来者定然不善。
以秦王蛮不讲理的行事风格,以及韩国当下可有可无的国际地位,若是不能凭着口舌割上几块土地回去,不能从韩国这里削取一些利益,那他派来使者这个举动也就太多此一举了。
最后,得益于几十年前张仪对楚国的诱骗,天真烂漫的楚怀王最终客死异乡。这件事让秦国在中原社会名声扫地,其信用也早已荡然无存,使其任何邀请他国君主踏上秦国土地的邀请都会遭到天然的戒备。
我们并不清楚韩王是否提前打探到什么消息,但倘若他对此多少有些了解的话,拒绝接见李斯也就成了唯一正确的选项。
因为反正横竖都要得罪秦国,那么与其见了面后因推辞闹个面红耳赤,倒不如干脆躲着不见,也免得授人以柄。
因此综合起来分析,只要这次回来复命的不是韩非,韩王都有理由对秦国的诚意表示怀疑,这就使得李斯这次的出使注定不可能顺遂如意。
由此也就表明,李斯为了反驳韩非而临时起意筹划出的计策,从一开始就不具备可操作性。
但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斯既然已经在秦王面前夸下了海口,就断然不能空着手回去。否则的话,他自己的忠诚和能力就会受到质疑,反对力量也会趁机发难,对自己落井下石。
李斯当然不甘心,也不允许这些最坏的情况发生。因此即便是吃了闭门羹,也总要做最后一搏。
他愤而上书韩王,试图对其软硬兼施、晓以利害,好让韩王能够识时务、知大体,免得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却不自知。
所谓搂草打兔子,不管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之下,韩王能作出多大的妥协,自己也能算是不辱使命了。就算是不能胜过韩非,至少也没有输过太多。
因上书曰:昔秦、韩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
文章先是简单回顾了秦韩两国交好的一些例证,说过去秦、韩同心协力、互不侵扰,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敢来进犯,这样的局面维持了很长时间。
后来,五国诸侯合兵伐韩,秦国念着两国友好前来相救,这才解除了韩国的危机。
翻看史料中的记录,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五国伐韩”的记载,至于秦国救援韩国的记载,也同样寥寥可数,更多的反而是秦国攻取韩国城池土地的记载。
因此所谓的“秦韩戮力一意,以不相侵”,纯粹属于是外交话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如果非要找一个实例来印证李斯这句话,那也只能是前文提到的“华阳之战”了(公元前273年)。
而这场战争真正的参与方只有赵、魏两国,距离李斯这次的出使更是已经过去差不多四十年,拿这样一件久远的事例来做论证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由于在两国实际交往过程中,秦国大都处于强势的一方,从来都是对韩国予取予求,真正给予的好处并不多,这让李斯实在是编不下去了。于是,关于秦韩友好的话题刚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草草收尾了。
为了避免尴尬,李斯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着重强调保持这种不平衡友好关系的重要性。
韩居中国,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
李斯强调,韩国位于“天下之中”,土地方圆不到千里,四周还都是饿狼猛虎一样的邻居,总要时不时地来找韩国的麻烦。
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之下,韩国之所以能够一直坚挺地活到现在,君臣上下还能安安稳稳地享受安逸的生活,就是因为世世代代获得秦国保护的原因啊!
李斯的这段话很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所谓“没有人比韩国人更懂韩国”,之前韩非在《上秦王书》一节中就对这个问题作出过解答。说韩人为了保存国祚,不断地修筑防御设施、储备各类战略物资,以时刻防备外敌的入侵。
此外,在后续的分析中我们也曾指出,韩国为了弥补先天条件不足的劣势,曾搞过一次不彻底的变法,同时发展出了一套领先于其他诸侯的军工体系,使得其国防力量在精细度上得到了持续强化。
因此,韩国之所以能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里艰难求存,靠的是自己的血泪和智慧,并不是某一个强权的恩赐。相反,如果韩王要列出一个“侵犯韩国利益诸侯排行榜”,秦国绝对会高居榜首,且其严重程度也无人可望其项背。
但李斯在这里偏要歪曲事实,非要把韩人自己的成就说成是秦国的功劳,这就难免有些傲慢了。以如此傲慢的态度进行说理,又如何能够说服得了韩国的君臣呢?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李斯并不介意对方听到自己的强辩会有什么反应,又继续从背叛秦国的后果上作进一步阐述:
先时五诸侯共伐秦,韩反与诸侯先为雁行以向秦军于阙下矣。诸侯兵困力极,无奈何,诸侯兵罢。
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展转不可知。”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
早先韩国参与五国伐秦,甘愿充当马前卒、急先锋,在函谷关下向秦军叫板。本以为能得到一些好处,只可惜一起搭伙的那些诸侯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大军围困数月也没能越过函谷一步,最后只得仓皇罢兵。
后来杜仓担任秦相,为了报复五国攻伐函谷的旧怨,就将兵锋指向了楚国。楚国的令尹害怕秦国的武力,于是就谗言毁谤说:
“这次的事情可不是我们起的头!都是他们韩国,一方面认为秦国残暴不义,一方面又与秦国结成兄弟荼毒天下。后来他们背叛了秦国,结果又是个不能扛事儿的,吵着嚷着非要拉着诸侯去攻打函谷关,我们不去都不行!这个国家居于天下中央,却经常反反复复,根本不值得信任。你真要报仇就该找他们去呀!”
于是乎,在楚国的主持下,诸侯列国一起威逼韩国,割让上党地区的十座城池向秦国赔罪,这才解除了秦军对楚国的威胁。
李斯提到的这次“五国伐秦”,据推测应该是发生在秦昭襄王九年(前298年)的第二次合纵事件。
这次合纵事件究竟由谁发起,又有多少诸侯参与,不同的史料中有不同的记载,很难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韩国在其中发挥了主力的作用,应该是有证据可循的[ 详见马非百《杜仓相秦考》]。
至于说杜仓相秦,以及其由伐楚转为割韩的事件,其具体发生时间已经很难考证得清楚了。甚至我们还可以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将两件互不相关的事件强行赋予因果关系,以此来达到说理的目的。
李斯举这么一个久远的例子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
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奸臣之浮说,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复强。
韩国背叛秦国一次,国家就受到了威胁,国土就被侵夺了,以至于兵力衰弱至今,就是因为当政者不懂得权衡利弊,非要偏听偏信奸佞之臣的空话才导致的结果。
说到底,这根子就在国君的身上,就算是如今知错能改,把那些奸臣都杀掉了,恐怕也于事无补了。所以啊,照我说,还是老老实实跟随在秦国的身后,就算是没有肉吃,至少也能喝口汤不是?
这段话如果孤立地拿出来听,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问题是,过去几十年里,韩国在多数时间里都在抱秦国的大腿,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免受秦国的侵略,丢失的土地反而更多,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话题,又该如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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