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夏佑至 (上海,2005wangwei@gmail.com)
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意外抓到一只特大蟾蜍。他把蟾蜍放进一只铁桶,泡上稀释过的蓝墨水,期待蟾蜍的皮肤变蓝,并为此拟定了一个庞大的商业计划。这个计划,简言之,是以蓝色的特大蟾蜍为班底,组织一个足以轰动全城怪异事物展览,然后通过卖门票发家致富。他特意带我到他的宿舍,关上门,从床底下拖出水桶,展示他的收藏,试图说服我成为他的合伙人。与其说我被这个计划的商业前景打动了,还不如说,眼前的一切带给我一种超越现实的梦幻般的感觉。我们蹲在铁桶旁边,耐心地等待蟾蜍变蓝,直到双腿酸麻,而蟾蜍一动不动为止。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最近突然想起来,每个细节都还很真实。这个同学的样子也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顺带还想起其他和他有关的事。
蓝色蟾蜍的巡演计划失败之后,他参加学校运动会的长跑比赛,从此变身为长跑健将。那时候,房产开发还没有在小县城里兴起,两车道柏油路面的105国道从本县中部穿过,行道树后就是农田,县城四周的景观还保留着毛泽东时代的遗迹,包括一条为群众体育运动规划的长跑路线。这条路线共计4.8公里,很长一段路在城外,沿途没有路灯。现在想来,在这种道路上跑步,一定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那里空气新鲜,视野无碍。我偶尔跑过一段,随着吸进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双腿变得很僵硬,渐渐地,大脑就失去了对下肢的控制。一边机械地迈动脚步,一边擦变得模糊的眼睛,我觉得,如果一直跑下去,也许可以跑进时间隧道里去。我读过一些科幻小说,非常希望能够进入其他空间,摆脱可悲的升学压力。但往往只有一瞬间,我就回到了现实。相信不止我一个人有过这种感受,甚至必定有人进入了时间隧道——以我的同学为例,就算他的肉体回到这这个世界,心却永远留在别的什么空间里。
他像专业运动员一样规划自己的时间,长跑计划风雨无阻(下雨的时候,就带上一把大黑伞)。如果跑步中途变天,他并不改变预定的步幅和节奏。很多人见过他从途中跑变为冲刺的情景。他长大嘴巴,不但是在吸气,也是在无声地呐喊,奋力向着看不见的终点冲去。在大脑的某个部位里,他也许享受过观众的欢呼,然后载誉而归,拿着塑料桶和毛巾走进了水房。1996年的冬天很冷,每到晚上,水房里传来他冲凉时惊天动地的叫喊声。我们躺在又冷又湿的床铺上,听着如此尖锐骇人的叫声,觉察出每一声叫喊,都夹杂着他自我折磨的痛苦和超凡脱俗的欢乐,不禁身体微微哆嗦。在他的叫声中,我的心绪变得苍白虚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乏味的一天就此黯然结束。
我们私下认为,这位同学一定会被汽车撞死在路上,但他幸存下来,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哲学(企业管理方向),后来进了一家自来水厂上班。我常常想,他学的复合型专业和自来水厂这种地方,怎么能安放一颗如此疯狂的心呢?
他的所作所为给周围的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时间长了,让人分不清何为虚幻,何为现实。等我看到《百年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10月),立刻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投缘。比如,马尔克斯写道,奥雷良诺第二的情妇佩特拉·科特有旺盛的生命力,她待过的地方,动物都发疯地繁殖。有一天“兔子的响声吵得他们整夜无法安睡。天亮时,奥雷良诺第二打开房门一看,院子的地上铺了一层兔子,晨光熹微中一片青蓝色。”这个情节和我经历的事情有一种惊人的相似。
我从来没有见过蓝色的兔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蓝色的蟾蜍,但这世上的确有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一种生命的教育,目的是让我们相信,疯狂乃是人性的一部分,疯狂深植于我们的头脑和心灵之中。
我念书的时候,105国道两旁载着两排杨树,修长的枝干上面虫眼累累,潮湿的洞口上挂着木屑,疤节和瘿瘤让它们显得脆弱不堪,似乎一阵风就会把它们统统吹折。我很喜欢这种景象,于是一边踩着叮当乱响的自行车,一边在脑子里完善几种短时间改变世界的大计划。这种思考非常消耗热量,让我在上坡的时候感到特别吃力。
很多年过去之后,杨树仍然伫立在路边,但道路本身已经发生了变化。国道改线,柏油路缺乏维护,形成大大小小的坑洼。如果在雨后路过这些洼地,正好一辆卡车疾驰而过,行人全身都会被溅满污水。肇事车辆消失了,那个人还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从头发到鞋子都滴着水和泥浆,心里气得要命,却毫无办法。柏油路面后来换成了混凝土,沿途盖起了许多碉堡状的二层楼房,墙上涂满了电信公司、化肥厂和摩托车广告。亲切动人的乡村景色,渐渐消失在了无处不在的红色塑料袋里。这些塑料袋堆积在路边、树下、河里,挂在灌木丛中,在风中飞舞。世界的确改变了,但与我的设想很不相同。
话说回来,不管我怎么努力,那些改变世界的疯狂计划,如今我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经历一些奇人怪事。这使我确信,世界并非总是看上去那么整齐划一。为了保持内心平衡,依照正常人类的标准生活下去,这些人和事通常必须被忘记——也许是假装忘记,因为他们常常袭扰我的梦境。有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生活如同从最后一排座位上望出车窗,大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后退,而路边依稀可见细长的歧路。我力图忘记的人们站在歧路上,面容永远年轻,永远是我刚刚遇到他们时的样子。他们目送我在常人和凡人之路上越去越远。醒来后,我感到惋惜和伤感,不是为他们,而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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