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曾雪花纷扬

谁的人生，不曾雪花纷扬

    仿佛一本书翻到了末尾，日子也渐渐走向年底。

      我们打开过封面的灿烂、扉页的清新，我们赏读过前言的宛转、内章的丰满，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皆已远去，立冬伊始，是诗经的去处。

      今我来思，霏霏雨雪应赶来赴宴。南方的天，却总是阴雨绵绵。茫茫的冷，肆意蔓延。

        木心说：雨后，总像有谁离去了。

        雾锁村庄，霜落四方。

        唇齿间游弋着一个词：小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遥远的北疆，怕是已下过第一场雪了吧。想起小时候，气寒将雪、地寒未甚之时，柔软的轻薄的透明的雪，总意外又惊喜地飘洒下来。归家的步子自然放慢，看雪花点点片片，悄然堆叠，空气里满是心悸与魅惑。在那个蒙蒙天地间，想要奔赴，想要相见和拥抱。山高水远，道阻且长。长亭古道，并无芳草天。

      于是在心底，又盼着一场大雪。那样的一场突如其来又期待已久的雪，如林深风掠，如海底浪涌，如夜静菩提，如醍醐灌顶。

      木心说：我是一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语：“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

      寒虫噤了口，鸟尽人踪灭，可遇不可求。

      幸而有梅相伴。梅是雪之魂灵。小雪在即，尚无梅枝可撷，聊以词为寄：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古人云，一切景语皆情语。陆游这首《卜算子· 咏梅》，当是杰出代表。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高宗时应礼部试，为秦桧所黜。孝宗时赐进士出身。中年入蜀，投身军旅生活。晚年退居家乡。他具有多方面文学才能，生前即有“小李白”之称，成为南宋一代文坛领袖，诗存于世九千多首，是文学史上作品最多的诗人。暂不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之名句，亦不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不忘告乃翁”之醒语，吾之以为，陆游的词，更值得咀嚼品味。诗以言志，词以抒情。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将其作为一种精神载体来倾情歌吟。有人说，此咏梅词曲折写出了险恶仕途中陆游坚持高沽志行，身处逆境而矢志不渝的崇高品格。也对。又有人评，此词正是诗人一生对恶势力不懈的抗争精神，和对理想坚贞不渝品格的形象写照。亦无错。或可再认为，作者以梅花自况，咏梅之凄苦以泄胸中抑郁，赞梅之精神表达对青春的无悔。

      他咏的是梅，念的是人啊。陆游一生，根植于心的梅，是曾经为妻的表妹唐婉。

      陆游与唐婉，自小青梅竹马情意笃深，后结发为夫妻。奈何陆母百般刁难，三年后逼陆休妻。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年轻的陆游怎敢违拗。后陆再娶，唐再嫁。八年后不期沈园偶遇，才惊觉往事并不如烟，“把你从前与我心，从无付他人可”。三杯黄滕酒之后，愧恨交加的陆游，断肠提笔：错，错，错。任雪落南山，从此一放翁。后不久唐婉再游沈园，读之，和一首，见满树梅花，咽泪妆欢：莫，莫，莫。后不久抑郁成疾，怏怏而终。

      曾有过很深的疑问。为什么陆母那么厌弃唐婉，非强迫陆游休妻？因唐婉有洛神之姿、易安之才，耽陆游考取功名？因唐婉无出（没生孩子），致陆家蒙羞？因陆母与兄嫂不和，迁恨唐婉？......

      至再读《红楼梦》，渐明白王夫人何以明里暗里反对宝黛姻缘。或上述原因皆有，或只因人性深处不可言说的阴暗。亦或只能默然长叹于命运：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断舍离，不回头。

      仕途奔波数十载，陆游辗转又回到故乡。沈园，早已是魂牵梦萦的地方。纵金戈铁马，不忘相思离恨。“梦断香销四十年”，旧园犹在，伊人远逝。重温往事，树下赏梅之人音容宛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场又一场的雪，纷纷扬扬。有庭树飞花，有扑帘落絮，有暗香，兀自盈袖。“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一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梅花疏影下，喁喁吟咏，泣不成声。

      木心又说：从前的日子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