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她眯了眯眼睛，随即向着窗外转过头去。
这是一个不太繁华的街边，一家不太起眼的咖啡店，下午三点，倾斜的日光透窗打进来，晃花了她的视线。
她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放弃了回忆，“原来上初一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总感觉才刚过不久呢……”
吧台里用了很久的咖啡机“嗡”地一声响起，她猛地转头去看，兼职的小妹妹对着她略带抱歉地扯了一下嘴角，她顺势轻点了两下头，收回了视线。
对面的椅子上，忽地窜上了老板养的那只大白猫，小灰灰。
她对着小灰灰笑了笑，想起老板第一次在店里“小灰灰，小灰灰”地叫着，顺手把它从地上抱起来时，她还以为小灰灰是被老板抱去做了褪色。直到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眼见小灰灰一天比一天胖，毛却依然是白色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小灰灰是只白猫。
“真的跟你很像，是吧？”她捧过咖啡杯，微微笑了，“我就知道你也这么觉得。”
（二）
“西京路到了，开左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
她在车厢里努力地扬了扬头，看见参差排列在她和车门之间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下车的打算，于是低头看了一眼昨晚刚烫好的西装，用力咬了咬牙，开始往门边挤过去。
“啊，看看你推荐的这什么工作，天天早上这么挤着，早晚被夹死了……”她一路嘴里碎碎念，脚上却没有一点怠慢，从人流中劈开了一条路，直奔公司大楼。
终于在八点五十八分惊险地打卡成功，她大喘一口气，把打卡条塞回原位。
从前台挪步到办公室工位上，这一天的任务似乎已经圆满完成，她放心地把包往地上一扔，仰在椅子里。
中央空调的凉意一下子就把她脖后渗出来的汗给逼了回去。
她迅速坐直了身子，对着隔壁的婷茹打了个招呼。
“哎呦嘿，罗芸同志，真是活久见了，我居然也能遇上你先跟我打招呼的这一天，真是千年等一回哈……”
她尴尬地抓起桌上的笔，按了两下，“我每天都来得有点晚，看你在认真工作，也不好打扰你。”
婷茹瞄了眼电脑屏幕角落里的九点整，点了点头。谁让她是每月的业务第一名呢，稍微缺点人情味儿，也没什么可大加指责的。
“明天周末，是部门小赵经理的生日，说好今天提前开个party，咱们部门一起聚一下……”婷茹瞄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回电脑屏幕上，自顾自道，“我知道你不去，但是经理让我跟你说一声，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Party在哪儿开？”
婷茹先是一愣，随之猛地把身子贴到两个人座位中间的挡板上，“你要去？”
她点了点头，“当然得去。”
婷茹见了鬼一样，不错眼珠地死盯着她，右手在桌上一阵乱摸，终于摸过手机，当着她的面把地址转发了过去。
（三）
大会连着小会，终于把这一天熬了过去。
她回到工位，有些涣散地从桌子上收拾起东西，扔进包里。
“哎，一会儿咱们一起走吧，我和王经理说好了，咱们打一个车过去。”婷茹边整理桌面边说道，转头却发现她已经朝外走去。
“哎，罗芸，你稍微等一会儿，我还没收拾好呢!”
她猛地停住脚步，迟疑了几秒，转过身来，“我吗？”
婷茹此时已经无力吐槽，却还是抽空翻了个眼白出来，“不是你还有谁？”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嘴唇轻微地抽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不去了。”
婷茹放下包，双手摊开作不解状，“早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嗯，不去了。”
（四）
或许是很多公司都赶着周五加班，她默默地弋了一眼有些空荡的地铁车厢，又继续闭上眼睛专心听她的《百家讲坛》。
爬上地铁站长长的台阶，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大雨，远处的云一层一片，不像是会立刻停的模样。她叹了口气，转身下台阶，钻进地铁站里的便利店，抽了把伞出来。
一路上大水洼连着小水洼，她专注地低着头，跳芭蕾一样绕开了所有水坑，总算到了家。
裤子的下摆和鞋面已经湿漉漉的，她拿过鞋架上的毛巾，轻轻压在鞋上，吸去雨水。
“又有惊无险地熬过了一个星期，值得庆祝一下，对吧？”
她从浴室里趿着拖鞋走出来，把刚换下来的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又转身到冰箱里摸了罐啤酒出来。
就着月光和小区里昏黄的路灯，她窝在窗下，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滑下的雨珠，又低头看了一眼啤酒罐上凝结而下的霜汽。
“今天心情还不算差，只喝一罐而已，没有关系的。”
她仰起脖子，用力往嗓子里倒了一口啤酒，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五）
星期一的早上，刚走进公司，她就隐约感觉到哪里有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直到午饭时间，坐在食堂一角，她才明白办公室里那股与每个星期一的沉闷气氛不同的躁动是来自哪里。
“23楼的事儿，听说了吗？”
“你打听明白了？”
“我刚才在电梯里遇见她们公司的市场刘姐了，据说是前天晚上，她们公司有个研发跳楼了。就从她们办公室那个窗户那里跳下来的。”
“咦，什么仇什么怨，咋还大周末特地跑到公司来跳楼呢？”
“加班加的吧？”
“那么夸张？”
“可不嘛，据说跳楼的那位前段时间连加三个月的班，实在撑不住了，后来去医院开了个抑郁症的诊断书，要申请休假，她老板觉得她这个什么抑郁症，就是闲出来的，反手又给了她一个项目，让她别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她接了任务，当天晚上就在公司跳楼了。”
“啊，大不了辞职啊，楼一跳，什么不都没了吗？”
“她们公司你还不知道吗？除非体检出大病来被劝退，否则辞职违约金就能赔得你倾家荡产。”
“哎呀，你说她这一跳是一了百了了，咱们可就遭殃了。”
“什么情况？也不是一个公司的，关咱什么事儿？”
“你没看物业大群呐？物业说是为了保障楼里员工的生命健康与安全，从今天开始，挨个公司组织员工去做心理健康体检，美其名曰‘早发现，早预防，让大家在幸福的氛围中工作’。”
“那还不是怕有人再在这个楼上跳楼!”
“可不是吗？我们这群池鱼，随时等着被涮。”
午休过后，她坐在椅子里，整个下午有些心神不宁。电脑屏幕上的字一会大一会小，耳边却反复回放着中午在食堂里旁听到的那个词——心理健康体检。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电脑屏幕终于不再闪动了。
（六）
她看见眼前一片阴影绰绰，从她面前闪过。
她听见无数尖锐的叫声，喊着叫她快去死。
她感觉很热，感觉好饿。
她感觉有一股暖流正在通过指尖缓慢地脱离她的身体，向着高远。
她努力想要挣开眼睛，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却猛地发现这里灯光炫目，气温清爽。原来这里是办公室，而不是漆黑的空室，更没有把她层层包裹的漠然人群。
她放开眼睛去办公室里看，却发现一个个从她身上慌忙转开去的视线。
她忽然又听到一阵阵恶魔的低语，掺着不怀好意的奸笑。
她站起身，用最后一丝理智支撑住身体，跑进了洗手间。
她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镜中人也在以同样的一双眼凝视着她。
“你说，我们又失败了，对吗？”
那么，是不是要赶快逃走呢？下一程又该逃到哪里去呢？
“没关系的，这一次撑了三年，已经很久了。”
她冲着镜子笑了笑，惨然却恬淡。
（七）
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回到位置上，就被老大叫到了办公室里。
老大先是夸奖了她出色的工作能力，重点突出这三年来她为公司所做的贡献，最后话锋一转，“你的情况呢，公司现在也比较清楚了，我就跟你说句心里话，从公司的角度来讲，你确实不太适合继续工作下去了，”老大说着向后倾了倾身体，完全倚在沙发靠背上，“当然，领导也并不是说，觉得你隐瞒了病情，还是怎么样，只是觉得需要多体谅你一些，需要照顾照顾你，所以你要不看看，主动提个辞职，我们双方都留个体面？”
她坐在老大对面，始终没有搭话。
她还记得以往每次汇报工作，老大都坐在电脑后面，一边摆弄鼠标，一边头也不抬地随机附和几声。她站在对面，不停地翻动嘴唇。
像这样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好像还是进公司三年来的头一回。
这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体面”吗？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她站在镜子前，已经在脑海中拟好了辞职信的草稿，已经做好了被拆穿前就先逃离战场的准备。然而时间不过才过去半个小时，她的主意却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凭什么要逃？我们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老大。”她终于张开了嘴唇，吐出这两个字。
老大立刻停止了惋惜，前倾身体，作势要真心倾听她的最后心愿，“你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得到，就一定会尽全力帮你向公司申请。”
“我不能辞职。”
“什么？”
“我在公司工作三年了，绝对不会没有过你担心的那种情况。或者，应该说，现在你看到的我就已经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我了……”
老大一愣，瞪圆了眼，又把身体倒向沙发靠背上。
“而你也根本没有发现，这说明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有能力保持良好的状态，继续工作。更重要的是，我的业绩是有目共睹的，我找不到任何必须辞职的理由。”
老大望着她的眼神黯了下去。
她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八）
她以为自己在这场博弈中取得了胜利，却没成想，纸永远不能指望包住火。
星期五清早，内网上的一个匿名帖瞬间引爆了公司内的平静。
一张结果标记着DID字样的诊断书，就这样挂在这个没有一个字的无题“举报帖”里。
或许要感谢医疗联网的便捷性，让负责体检的医生迅速发现了她的过往病例，在一个星期之内就下了准确的诊断书。
她面无表情地点开那个帖子，一条一条把跟帖读完。
……
—怪不得营销部的小L总是阴晴不定的，原来是身体里有两个人在作祟
—可快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好几茬了回想一下不知道每一次都是在和谁提需求现在想想都反胃
—原来还以为什么人格分裂，多重人格这些东西，都是电视剧里的事，没想到居然身边就有这样的变态，真是人心不可测
—话说 像她这样的 哪天杀了人都不用负法律责任吧 她完全可以说 虽然是我干的 但事实上不是我干的哈哈哈……
—你这么一说，我更敢跟她一起工作了，太渗人了！！！
……
她把页面关掉，扔开鼠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次也不行了呢。”
她从工位上抬起头，发现周围的人都看起来那么忙碌。然而她心里很清楚，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在这一刻都无心工作。
他们虽然全都埋头于自己的格子里，但却全都伸长着耳朵，仔细听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太多多余的感觉，抱着自己的一点东西，从公司大楼的大门，一脚跨入烈日炎炎中。
（九）
于是她忽然间就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和今天有着几分相似的夏天。
“你说，很多人一提到夏天，都会说‘盛夏’，搞得好像夏天有多美好，多灿烂似的。”
但是对我们来说，夏天，是地狱，对吧？
是地狱吗？小七，十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认识了你。那时你在我的身体里住了快十年，我却从来不知道。可那年的夏天也成为了我最幸福的时光。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并不孤独，原来有一个人时刻陪伴着我，保护着我。我很开心，可以在那个夏天认识你。
正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你小学的时候一直受到孤立，让你在初一那年被校园霸凌，让你差点被人打死。
可是，后来你替我打回去了，不是吗？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恨你？还记得那一年吗？姓赵的把妈妈打成重伤住院，我被反锁在家里，那时我一个人在空荡闷热的家里等了四天四夜，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一刻，你出现了，是你救了我，也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有时我会想，如果更早一些被同学打一顿，或许我就会更早一点发现你的存在了。偶尔我甚至埋怨那些只顾着孤立我，却从来不来打我的小学同学。
她笑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的“她”，仿佛也跟着笑了起来。
门铃声突然响起，她怔愣地望了一眼镜子，想象不到在这个房门以外的世界中，还有谁会来到这扇门前，按动门铃。
她带着几分疑惑，走向门边，转动把手。
（十）
又是一个星期一，距离听说写字楼里有人跳楼的消息，不过刚刚过去一周的时间，她却有种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当她把周五抱回家的箱子又原封不动地抱回公司时，当她把东西又重新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时，当她终于收拾好一切，抬头去看那些没再躲闪，而是大大方方盯住她的视线时，她笑了。
“大家好，我是今天来报道的新同事，你们可以叫我罗芸，也可以叫我小七。以后就请大家多多关照了。”
说完，她把视线转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的玻璃门，笑意更加浓烈了。
（十一）
“所以，是高总亲自去你家把你喊回来上班的吗？”婷茹满眼的不可置信，“高美女不是我们公司的著名高冷女神吗？她怎么可能亲自下场？”
“因为惜才。”罗芸笑道。
抿了一口咖啡，她的笑意留在嘴角，眯了眯眼睛，回想起了那个夜晚。
“你是要认输了吗？”
“什么？”
“因为几句不明真相的诋毁，几句毫无依据的猜测，你就要投降了吗？”
“我……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因为这样只会留下你的失败和懦弱，因为你不曾为自己正名，因为你没用实际行动证明你自己。”
“怎么证明？”
“做你自己。”
“我自己？”
“对，就是你，芸芸众生中的你，一个平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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