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班没几天,我和林可欣成了好朋友。确切地说,是林可欣和我成了好朋友。因为她对我的热情明显高于我对她的热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恒---我希望不是。林可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她的内心应该和她的外表一样明媚。
我顶替原先的那位女孩,和林可欣住在一起。好像茫茫人海,总是在不期然之间,让我们突然和某个原本陌生的人,变成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比如我和可欣,突然间就同住一室,形同姐妹。而在几天之前,分明还是我在东莞,她在清远。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多时候连自己都蒙在鼓里。
所以当我提出去看要去看我哥哥时,林可欣便不依不饶,一定要给我带路。
我也觉得确实需要一个向导。我只知道哥哥在宏科,但不知道他到底在宏科的哪个厂,又没有什么方式联系。
林可欣说,宏科有一个老厂,两个新厂。只要知道你二哥是哪个厂哪个部门哪条线,找起来就很快。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在宏科电子厂,而且还是一年前的信息。说来真是惭愧。
林可欣说,那我们只能碰运气了。真是搞不懂你们。
不过,林可欣很快就想出了一个主意。
林可欣说,你哥哥嫂嫂有手机吗。
我说,这还用问,有手机还用站在这里发愁。
林可欣说,那我们就去老厂看看。
我们上班的总部在新厂。我说,为什么不先在新厂找找,然后再去老厂找呢。
林可欣说,你看看新厂的人,现在哪个没有手机呀,只有老厂的人,工资少,才买不起手机。
我说,这就怪了,干嘛老厂的人就应该穷?
林可欣说,小妹妹,看来你真是不懂。在宏科,人人都想进新厂,因为新厂设备新,出货快,工资自然就高。老厂都是一些老设备,连新技术都用不上,光凭人力,能赚什么钱?老板几次说要撤了老厂,只是看到那么多的工人无处可去,才一直拖着。
我说,既然老板这么好心,干嘛不把那些人全部搬到新厂来呢。
林可欣笑了,说,如果你来当老板就好了。老厂有700多人,一下都弄到新厂去,喝西北风啊。再说,老厂的人多数年龄大,没什么技术,电脑不会看,机器不会开,如果到了新厂,你安排他干什么呢。
我也笑了,在林可欣面前,我好像成了小白。说真的,她懂得还真不少,和江恒一样,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感觉到了我跟他们的差距,他们一直在成长,而我很多认知还停留在粗浅阶段。
我拉起她的手,说,那我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带我去老厂找我那没用的二哥。
---好像,我内心的荆棘不自觉地又出来了。
林可欣一怔,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我说,我开玩笑的呢,快带我去吧。
林可欣挣脱我的手,说,叶芷,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的。
她不安地看着我。我拉起她的手,说,我真是开玩笑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呢。
林可欣犹疑地看着我,说,真的?不骗我?
我使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真的,不骗你!
我觉得跟着他们,我内心的荆棘应该要慢慢减少了。
老厂离新厂有些距离,竟然还是在市区,坐公交车可以到。那个时代很多厂都是这样的模式,先是在繁华地段立足,发展壮大后便去郊区建分厂。繁华地段毕竟地皮贵,发展空间有限。林可欣一路告诉我这些,让我好像也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城市一点一点成长的足迹。
老厂真老。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到处是陈旧和破坏的痕迹。它曾经辉煌过,曾经为它的主人立下过汗马功劳,但这并不能改变它被淘汰的命运。
据说,再过不久,这里就要被拆迁了,很快就会被各种崭新的建筑所代替。它们曾经是城市前进有力的支撑,但现在它们显然已经成为城市前进的绊脚石。
我突然想起爸爸的国营工厂,曾经多么大牌的国营单位仿佛一夜之间关门倒闭。它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厂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看来今天又是全厂检修。检修工人气恨恨地敲打着半死不活的机器,用满是油污的手捏着劣质纸烟抽。
林可欣气愤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在车间里吸烟呢,知不知道危险?!
检修工人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我们,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林可欣更气了,说,这里谁是主管?你们这样做,会出大事的。
一个满脸黑斑的检修工站起来,大吸了至少3口烟,然后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呛得我们直咳嗽。
黑脸检修工说,我是组长。请问你们是哪里的,怎么管起我们来了?
林可欣说,我们是总部的,你们这样做,不怕引起火灾吗?
火灾?黑脸组长冷笑一声,狠狠地说,烧了还好!烧了我们还可以早点搬到新厂去,不用老是守着这些没人要的破玩意。你们这些总部的领导还是少来这里吧,万一发起火灾来,恐怕小命都难保。
林可欣气得满脸通红,我要找你们领导,你们领导呢?说着就拿出手机,作势要拨号码。
算了吧,这会你恐怕找不到我们领导。组长一边拦住林可欣,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才很不舍地把烟屁股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其他人见了,也纷纷把手中的烟丢到地上踩灭了。看来,他们也怕了较真的人。
林可欣看他们软了下来,口气也缓和了一些,说,好好的工作,为什么不珍惜呢?偏要弄出事来,你们才高兴?说真的,真要弄出事来,吃亏的还不是你们。
组长说,看来你还算一个有良心的人。可惜你又不是大领导。大领导是不会这样关心我们的。他们都巴不得我们早点散伙,自己走人。
林可欣说,其实老板是很重视这里的,一直在想办法扩厂,留住你们这班人,毕竟你们都是宏科的老员工。
一个检修工插话说,我们领导也老是这样讲,鬼知道是不是骗人。就是没地方去,不然老子早走人了。
林可欣说,既然没地方去,就认真做好手上的工作。老拿机器出气,有什么意思呢。还在车间吸烟,出了事哪里都去不了,班房里呆着。
组长说,其实我们也知道危险。就是心里烦,图个痛快。其实只要小心一些,应该是出不了事的。
我很佩服林可欣的聪明和气场,忍不住插话说,你们可不能这样想呀,越是有侥幸心理,越容易出事的。
我想起我二哥,他们一家人还指望着这个破厂吃饭呢。
林可欣赶感激地看我一眼,说,真的,到出事就迟了。我们都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对了,我们今天是来找人的,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我赶紧说,叫叶正平。在这里做了很多年,你们应该认识吧。
组长他们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来。组长说,我在这里也有4年多了,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该不会不在这个厂吧?
我一听傻了眼,难道是我搞错了,还是哥哥一直在说谎?没道理呀。
我说,你们再好好想想,他很瘦,带着老婆和孩子,不怎么爱说话。
突然一个检修工说,你说的是老麻吧,我知道在哪。和别人合租的房子,不远。
其他人一听,都大笑起来,说,应该是老麻。做得时间久,又带着老婆孩子,肯定是老麻。
我越听越糊涂,怎么好端端的叶正平没人知道,偏偏又跑出个老麻来。而且听他们的口气,这老麻好像还有点名声不小。
组长自告奋勇带我们去找。
在路上,我问组长,老麻是什么意思?
组长一个劲地笑,说,你这么聪明,到了肯定知道。
拐了几个弯,组长用手一指,说,我就不过去了,那里一群人,都是宏科的,老麻绝对在里面。
林可欣说,谢谢你了,可别又在车间里抽烟。
组长说,哪能呢,不过今天的事,千万别和厂里报告,一报告我们就完了。组长一再拱手作揖。其实他们也是挺可爱的人。
林可欣说,这个还得看你们。你们不注意,迟早要出事的。快去上班吧。
组长满口答应着走了。我们老远就听见有人喊,老麻,怎么又和了----“老麻”果然在。
一群人。两桌麻将。打的入神,看的也起劲,满巷子掩不住的热闹和欣喜。没有一点无班可上的焦虑。
我看到我二哥正在麻将桌上,看样子很投入。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人家叫他老麻。
我二哥可能不知道,他在厂里做了快10年,别人竟然不知道他叫叶正平,只知道他叫老麻。
我想起江恒,还有江恒说过的那些话。全厂绝大多数人认识江恒,并且领导着厂里的核心部门,可以帮我安排工作。而我二哥竟然连名字都被人忘记。
所以,江恒在宏科的工资,是我二哥的N倍。而江恒到宏科的时间,据说还不到4年。
我连喊了几句二哥,二哥才发现了我。有短暂的欣喜,然后就是明显的黯然。显然,他以为我是来找工作的,而他尽管在外折腾了这么多年,却根本没有能力给我作任何的安排。
他说,你嫂嫂在那一桌。厂里放假,大家都在打牌。
我过去叫嫂嫂。嫂嫂好像更不欢迎我,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哥哥在那一桌。然后就突然紧张地盯着牌面,大喊一声,刚才你出的是什么牌,怎么也不说一声。
一来就指桑骂槐---我心里又有点荆棘了。但林可欣让我成长了不少,我学会了平静看待。
我说,朋朋呢。嫂嫂说,在屋里,你赶快帮我去看一下,看他在不在写作业。我问,在哪一间?这时好像嫂嫂的牌被人“抢和”了,气得直拍桌子,只来得及用手指了指楼上,马上又投入激烈的“战斗”。
我默默地起身,心里有点翻江倒海。这就是我们兄妹这么多年在异乡的第一次见面。林可欣好像知道我的心情,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好像在默默地给我支持的力量。
我们来到二楼,朋朋正在看电视。是那种很小的黑白电视,画面一片雪花点,估计是把别人丢弃不用的捡回来。听见门响,小家伙吓了一跳,看见是我们,立马又高兴起来。他应该很少有人陪他玩吧。
我说,今天才星期三,朋朋怎么没去上学?
小家伙脖子一扭,说,总是换学校,又远,懒得去。
我说,你这样可不行,你才9岁,不读书以后怎么办?
朋朋说,我想回家读,在这里总要换学校,还老被人欺负,不想去。
那个时候外地孩子上学都是不稳定的,很多学校不收,或者收一个学期下个学期又不收了。所以孩子读书都读得有点颠沛流离。
我轻轻地抱着朋朋。看来回家已经不仅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渴望。很多和朋朋一样的孩子,跟着他们的父母,来到这个传说可以捡到金子的城市,他们同样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堂。
我和小家伙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另外的话题,耐心地等着哥哥嫂嫂打完麻将回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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