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中平原有许多以姓氏命名的村落,诸如“蔡家堡”、“李家垈”、“王家湾”之类,“佘家庄”也没有不同。
“佘”是小姓,源于人皇氏,居东海荼山,汉时期以后,一部分人随“余”字演变为“佘”。至于佘氏一族什么时候在此地安家落户,连村东头年纪最长的群芳姑姑的道士爷爷也不清楚,族谱里最远记载的仅有近百年前佘姓东西各二十房四十户百余男子。
现在的佘家庄方圆几公里内算得上是大村,三百多住户,上千人口。和附近其他村就地散建零落的布局相比,佘家庄的村落显得过于规整。村子被三条人工开挖的东西河道分为三层,按南北走向唤作“河南”、“中碾上”、“河北”、“后庄”。村民沿河而居,每层两路住户,前门后院自留地以道相隔。河上无桥,村子东西顶头有南北大路通向村外。
河道南北的人图个方便,小事求省下来腿脚功夫,隔着河扯起嗓子吆喝:“萍芳妈,明儿个上街帮我捎三颗包菜”、“建军爸,长巴(一种猪苗)出圈了,你家要几只”。河道朝阳长苇,背阴种竹。几户拿家中闲置木头或破旧长条凳合开个“水脚码头”,用来槌衣、淘米、洗菜;也有考究的,在自家前门后院沿坡挖上台阶,铺上碎砖块或“瓜子片”(一种碎石)除湿防滑,家中不用的石磨石碾子滚下河去做成“码头”,人站上去,一点儿也不晃悠,实在是呱呱叫!
主村内无杂姓住户,村外大片平整的农田冬种麦子夏插秧,一年两收两种;沟渠边角的土地就因势栽上油菜、点上芝麻、育点玉米、也有不嫌麻烦引水拦坝种香荷芋的。
村里有“张”、“丁”、“陈”、“周”四姓散户,分别在村子外围的四个角落呈“口”字形落户。散户与主村的村民除了重大节日和集体活动,平常鲜有往来,少有打交道的。偶尔碰巧遇上了,主村的仿佛都带着天生的优越感,“你哪里的?”“佘家庄的!”“怎么没见过,姓什么?”“张!”“哦,空田里(住得偏远)的!”
村中房屋多85青砖砌墙,灰色小瓦盖顶。以三间五架居多,也有后来原地翻建成三间七架的。面阔为间,进深为架。相邻两个檩子中间就是一步架,本地人把檩子叫作梁条。三间,正门脸四根柱子,中间三个空间,砌上青条砖隔开,叫“面阔三间”(东西长),一堂两厢,每间房有四架深(南北宽)。房屋都面南偏东向。东间住人,中间为堂,西间作灶。有几户祖业殷实,人丁兴旺的,房屋就有前后几进。
村民中成年男子以瓦木工重体力手艺讨生活的占了大多数,雕匠、漆匠占比很少,裁衣的就只有二师徒。外面的生活也不是天天有得做,更多的时间是耗在家里的农活和牲畜的饲养上,毕竟女人们天天缝补洗刷、煮饭看娃、喂鸡撵狗、除草种瓜,也是累得团团转。即使有找上门来划算的生计,也得算准了路途不能太远,时间不能长久,掐着农忙前肯定要赶回来。那种吃公家饭、集体饭的,每天能骑上二八大杠按时去镇上上下班,赚钱顾家两不误,一周一休,遇上农忙还能请得上假的佘家庄也有几户,着实让人羡慕。
主村的佘姓家家沾亲搭故的,有个红白事几乎是全村出动,近房的挑上干练的当帮手,远房的心里头揣着往来明细出份子。婚嫁、上梁、祝寿等红事,主家前三日便请上帮忙的来家里来暖场准备,图个热闹喜庆;到了正日,等吉时鸣鞭放炮、敲锣打鼓、祭天拜祖,博彩头、祈顺遂!遇上两家日子恰巧看上同一天的,各户按亲疏远近出人情,连家里派出吃宴席的人也有讲究,生怕乱了规矩、生分了人意;至于两主家,若是家道相当,更是不甘落了下风,留下话柄,惹人嘲笑。丧葬为白事,如有高寿老人自然死亡又称白喜事,村中有专门负责帮忙操办白事的阴阳先生,大处持罗盘看风水选坟地、摆八卦算封棺落葬时辰以庇荫后人;小到棺木门头装饰,牌位安放位置以慰逝者。
佘家庄大队支部有下属十个生产小队,各小队有一小队长和五委员,大队支部办事处在主村顶西头的老皂角树下,三间三架,紧挨着佘家庄小学,各小队的办事处原先安置在小队打谷场边的猪舍,因年久失修,加之偏僻空野,多弃之不用。各近亲亲族基本在同一小队,队内有小摩擦纠纷的,亲族内部有德高望重者协调解决;有涉及公共利益或矛盾激化的,有队长主持,五队委协助,各户派一到两名代表找一干净宽敞的堂屋坐下来讨论表决。碰上村委会选举这样的重大事宜,全体村民集中在佘家庄小学大操场。
佘家庄小学是方圆几公里内唯一的农村完小(有一到五年级),是佘家庄人心中神圣的所在。小学围墙西南角的老皂角树长在佘家庄最高的一个土丘上,伸展在半空的丫枝把丘下的大队部完全覆盖住,满树的皂角刺张牙舞爪,村中有要消肿排脓的,依着树干搭上梯子,用长竹竿绑上镰刀钩下来;长卵形的皂角果一旦成熟便呈黑色,秋风起来,干瘪的果实晃荡摇曳着满树发出独特的簌簌的声响。小学的后园傍着流经佘家庄的一条港河,园中长一古银杏,这颗古树不知何年遭雷电生生劈开两半后,从根部分叉开来各自生长。更有蹊跷的传言,说树中曾有白蛇,蛇尾吊在树顶,倒卧在港河上,蛇头伸到港北找吃食。逢年过节,村中就有老人领着家中娃儿,带着香火福袋到树下祈求老少平安的。
每个清明,佘家庄东南角张姓家族聚集的蜿蜒小路旁,野菊花的枝芽从不避讳行人的脚步,金寨河道边水杉树丛林里的针叶长年累月地堆积,腐朽地裹挟了苦涩的气息,越过被蚕豆杂夹的水渠,拨开豌豆触角的牵扯,一片麦地的中央安葬了我的父母。墓地不远有平整的道通往我们主村中央的老宅,可自母亲也离开后,我就一次再没走过。我畏惧那些明明饱含了善意的同情的目光,那些明明流露着关切的温暖的话,那些曾经熟悉却让我恍惚的面庞和满院子应该肆意张扬的新开的白色的血桃花。我只愿悄无声息地蜷缩了自己在这海一样深远的碧绿中,倾听墓地旁每一株麦节里抽穗的声响。
后来的清明,就有稚嫩的小脚踮着尖儿在蜿蜒里轻快地奔跑,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针叶堆里收集来一朵朵灰白的蘑菇,水渠里窜出来的蛤蟆会把他惊得一惊一乍,他说,豌豆苗弯曲的触角是大自然制造的弹簧。我低下头来问他可听见麦节里抽穗的声响,那双黑宝石般纯净的眼睛里就写满了惊讶!我弯下腰脱了鞋光脚踩上深褐色松软的泥土,那个可人儿便挨着我坐在田埂上,照样儿把光着丫踩在这一片煦和的土地里,我指着不远处平坦的道告诉他:那条路通往妈妈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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