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爷爷是很普通的爷爷。和中国农村的大部分老人一样,爷爷有好几个子女,他为这也操劳了大半辈子,直到自己的儿子们都相继成家,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等到他们都成为了别人的丈夫、然后当上了父亲和爷爷,爷爷也就从父亲变成了爷爷、然后是太爷爷。
也和中国农村的大部分老人一样,爷爷很勤劳,又很节俭,舍不得花钱吃和穿。哪怕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也依然会种些瓜果蔬菜,偶尔也做点小生意。
爷爷脸上有很多皱纹,看到他的时候很难联想到他也曾经年轻过。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刻得很深,让人感觉岁月这把刀太过冷酷和锋利。
阿瓜是很普通的孙女,爱玩爱吃穿。阿瓜知道爷爷有一个暗红色的大木箱,里面有时也会有好吃的。某天阿瓜看到爷爷把一袋麻枣放在了箱子里之后,阿瓜就惦记上了那袋麻枣。
麻枣其实并不是枣,只是形状很像特大号的枣而已。麻枣是家乡特有的一种油炸食品,外面是粘了好些芝麻的黄色脆壳,而里面则是近乎空心的白色。不知道是拌了糖炸出来的还是炸出来后拌了糖的,总归是很甜。
在阿瓜惦记了麻枣好一阵以后,爷爷依旧没有要拿出来给阿瓜吃的迹象。阿瓜决定主动出击了,行动比预期要顺利,还没有用上哭和在地上打滚这两招,阿瓜就成功拿下了那袋麻枣。
那袋麻枣可能是爷爷留给客人的回礼吧,家里来了客人的话,客人要走时总要给对方一点东西的。到现在阿瓜也忘记麻枣的味道了,只记得当时爷爷的眼里满是无奈。
Two
六岁那年,阿瓜离开了家去镇上上小学,有时要等到长假才回家,见到爷爷的次数也更少了。
小学旁边有一个杂货铺。杂货店的老板娘是个特别瘦的女人,长着一张狭长的脸,脸上的颧骨很突出,说话的声音有点粗。她的女儿跟她长得很像,也是瘦长脸和突出的颧骨。杂货店卖各种文具用品以及零食,阿瓜每天都会从杂货店门前经过。
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中午,阿瓜照旧从杂货店旁路过,看到爷爷正坐在杂货店外面和老板娘聊天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恍惚。对熟悉的人出现在他们不常出现的地方时,总会觉得有点恍惚。
爷爷和阿瓜招了招手,阿瓜愣愣地走过去。没说几句话,爷爷掏了几张零钱往阿瓜的手里塞。那时的钱还是老票子,几张红色的一元钱和绿色的两元钱在两人的手里塞来塞去。
阿瓜不肯接,爷爷硬要给。
最后拗不过,阿瓜只好赶紧跑去学校,跑得太快都没能来得及再回头看爷爷一眼,也不知道他眼里是不是还是写着无奈。
Three
某天再路过杂货店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娘叫住了阿瓜。
“瓜妹子,你家健老头死掉了哦。”老板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像在吆喝一般,完全不像是告知某人的死讯。
怎么会呢?阿瓜心里想。老板娘真是脑子有病。
她怎么能这样叫爷爷的名字呢?真是没有礼貌。
冬天来了,寒假也来了,大哥开着摩托车来接阿瓜回家。
“爷爷,死了么?”坐在摩托车后座的阿瓜问她哥。
“哈哈,谁告诉你的?”
“杂货店老板娘,是真的么?”
“嗯,是的哦。”
那一瞬间,阿瓜甚至有点责怪起一直疼爱她的大哥来。面对一个人的离去,为什么杂货店老板娘和大哥都是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难道大人都不会难过的么?
Four
后来阿瓜才知道,有天晚上爷爷起来上厕所,不小心跌倒了,后来就没能再站起来。
“没遭什么罪。”有人说。
爷爷生前喜欢抽烟,话并不多,总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就连去世也是默默地。
办葬礼的那天,空气里满是爆竹燃放后硝烟的味道。烟雾和哀乐相互纠缠和缭绕,夹杂着哭声在空气里混作一团。
阿瓜哭不出来。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么?
阿瓜有点不太能相信。
那天中午在杂货店前见的那一面就这样变成了阿瓜和爷爷的最后一面。
灵堂里很多人跪坐着,头上戴了白帽,身上披了白纱衣。跪坐着的人里有爷爷的儿子、孙子孙女还有曾孙子和曾孙女。
阿瓜在旁边看着,好奇地问身边的人:“他们都能穿白衣,为什么没人给我穿?”
大人们略显尴尬地相互对视,但没人回答阿瓜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是爷爷的亲孙女”,七岁的阿瓜突然这样想。
阿瓜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早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上学以前的若干年,阿瓜都在姑妈家住。从小就习惯了管姑父姑母叫爸爸妈妈,爷爷是姑父的父亲,自然也是阿瓜的爷爷。这一叫就是好多年,后来再知道也没有改过口。
葬礼上的那天,阿瓜才知道有血缘关系和没血缘关系的差别就在于——前者能在葬礼上穿白色丧服跪坐在灵堂嚎啕大哭,后者只能穿普通衣服在旁默默垂泪。
阿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Five
十六岁那年,阿瓜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县城。再后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有天再想起爷爷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年好多年之后了。
阿瓜记不清爷爷的脸,想不出爷爷的全名,甚至记不起爷爷是哪一年过世的。
阿瓜不敢打电话问爸爸,只好给姐姐发信息。
“姐,我们爷爷是哪一年去世的?”
“我都忘了,要问爸才知道。”
“我不敢问爸爸,怕他难过……我还是不问了……没事,我就是突然想到爷爷了。”
“问吧!没事的。”
“感觉好久了哦。”
“是好久了,久到忘了是哪年。”
听到姐姐这句话,阿瓜好想夸姐姐有文采,但又觉得这样的话有点奇怪,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最后还是从哥哥那问到了。
“好久了哦……还是二零零零年十一月的事了,你侄子刚好是那年九月份出生的嘛,爷爷是十一月走的……”
“十六年了啊?!”
“嗯。”
Six
小时候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阿瓜总是会害怕,总觉得黑魆魆的夜里会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抓住自己。
“没事,没事,爷爷会保护我的。”
“我再等五秒,如果五秒后我睁开眼什么都没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
“一……二……三……四……五!”
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阿瓜放下心来,又有点失落。
小学的时候,阿瓜学了一篇课文,故事的主人公凡卡在城里当学徒总是被欺负,凡卡给乡下的爷爷写信求爷爷带他回家。
凡卡的信没有地址也没贴邮票,爷爷没法收到凡卡的来信。
阿瓜买得到邮票,却不知道信要往哪寄,爷爷才能收到。
如果可以的话,阿瓜真希望能告诉爷爷,以前没接爷爷的零钱不是因为嫌钱少,是因为阿瓜知道爷爷做生意很辛苦,她舍不得拿。
阿瓜想说,这么多年过去,抱歉一直没能去墓地看他。
阿瓜想说,爷爷在天上要好好的。
您的孙女纪念你。
阿瓜。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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