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 Hi

1、

清晨六点整，尹涟漪和往常一样走出门。这会儿是九月初的天气，早晚都凉。她拉扯了一下刚罩在水蓝色连身裙上的黑色短外套，整理了肩上的白色背包带，才跳下台阶。小区里静悄悄，还像睡着的样子。尹涟漪放轻了脚步向前走去，清淡的阳光印在她的额头，她的肩膀，她边走边笑，样子很快乐。

六点零五分，程家栋和往常一样出现在路口。他半倚着身后那辆黑色轿车，双手插进卡其色长裤的口袋里，白衬衫的袖子挽起来，百无聊赖地向小区内张望。他高得很，很清瘦，脸上有轻微的胡茬，显出一种年轻的成熟感。此时马路上车还很少，一切都像他的眼神一样安静。

尹涟漪走过来了。他们远远地彼此看见，仿佛抓住了彼此的影子似的，模糊地一笑，目光便都错开，谁也不再看向谁。可忽然间的，像就是因为他们这短暂的一眼交汇，这安静世界的豁然开朗，车水马龙瞬间生动，人们都睡醒了一般的发出声响。安静不再，程家栋直起身来，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内。尹涟漪继续朝这边走着，低下头，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纯白色的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程家栋透过车窗看着她。她脚步轻快，浅咖啡色的长发被清凉的风吹起来，看起来有点瑟瑟的，她冷吗？

经过轿车旁边时，尹涟漪忍不住略微停下来，转身向车内匆匆瞥了一眼。程家栋正环抱住自己的胳膊伏在方向盘上，侧着脸看她。可惜车窗上贴了膜，尹涟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慌乱得变了形，在车窗玻璃上显得有些滑稽。她有些恼，飞快地回过身来朝前走去。脚步声哒哒，很快恢复了轻快的节奏。程家栋小心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见她快乐地走远，自己忍不住笑了。

这并非他们的第一次遇见，从两个月前，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相遇，就像欲罢不能的，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天的六点零五分至六点零八分，是他们短暂交汇的时间点。三分钟，足够让他们在一整片安静的虚无中辨别出对方，相互注视，一步步靠近，一步步分别，放任对方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没有任何努力接近的痕迹，他们就这样享受着每天的清晨，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机会say hi.

又是一个六点整。尹涟漪在洗手间慌乱地把清水拍在脸上。水很凉，震得她一阵瑟缩。墙上的钟摆提醒她已经到了该出门的时间。她飞快地抓起外套和背包，走到虚掩着的房门前，“爸爸，我要走了。”她用甜美而轻松的语调说，“我要早早地去自习室里，否则就没位子了，你知道的，总有人抢位子。再见，爸爸。”房间里传来老男人的咳嗽声，他慈爱地说，去吧女儿。晚上早些回来，我包饺子给你吃。尹涟漪答应了一声，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拎着背包向外走去。到了门边又回身招呼了一声，“再见了爸爸！”然后她飞快地窜向门外，“砰”一声关上了门，把老男人的回应关在房间内。今天晚了，她想。她没有时间整理她的衣服和头发，只顾跳下台阶，奔跑起来。

六点零五分。程家栋看了看表，还好没有迟，他的工作刚刚结束。彻夜未眠让他明显地感到萎靡不振。他把手提箱扔进车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喝，大口大口的，仿佛能赶走他的疲倦。今天他穿黑色的运动T恤，松垮垮堆在身上。他努力保持着和以往一样的姿势，斜依在车身上，朝那边张望着。

尹涟漪跑着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阳光就好像迎着她的跑动而生动起来。她在很用力地跑，但是姿态柔美，像是慢动作一般地在程家栋眼中不断定格。今天她把长发用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束起来，配她那件身上的蓝色短袖，又很是她的感觉，清新活泼的女学生。

尹涟漪也看见了程家栋。他慢慢地直起身，显得很高大。只是他看上去又比先前要瘦了，倦怠的神情，整个人都有些颓唐。可是他还是在捕捉到她目光的那一刻露出了颓唐的笑容，像是给她的一种鼓励，又像是熟悉地打了一个招呼。

尹涟漪不跑了。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在程家栋的视线中不慌不忙地整理她的头发，她的衣领。一阵冷风吹来，她告饶似的把外套披在身上，背好背包，才又向前走去。程家栋又钻进了车里，这次他没有摇上车窗。路过那辆车时，尹涟漪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他，看见他仍旧伏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很困吗？

2、

程家栋想尹涟漪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看她年轻洋溢的脸和那双无辜的眼睛，就能读出她的年龄。她应该是某所学校高三的学生，才会每天这一大早就要急忙着出门——去学习吧。无疑，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住在这样高档的小区，气质温柔，眼里总带笑意。她穿在身上，拿在手上的，永远都是名牌，却总是默默的，整个人很熨帖，不会有什么张扬。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漂亮，并不先声夺人，却能让人思念。一滴水滴在宣纸上，会慢慢晕开，这是尹涟漪给程家栋的感觉。就是这感觉，让他为每天短暂的三分钟而感到幸福。

尹涟漪想程家栋大概要二十五六。二十刚出头太过年轻，到了三十又容易显出老相来。工作是看不出，只是人很正派，脸上的神情常事平静而淡然的。不正派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神情。他瘦，穿衬衫极为合适，显得整个人越发挺拔。有时他也穿T恤。简洁的打扮，证明他有不俗的思想。其实他是很难得的长相英俊的男人，清瘦却有力，笑起来有微微的忧愁。一面之缘便可以喜欢至此。尹涟漪必须每天看到他。就像是对毒品的依赖，她疯狂需要这看似短暂的三分钟。

两个月就是六十天。时间真是个奇异的东西。当你把单位进行变换，才会发觉数字的巨大无法预计。在这六十天里，每一个将要来临的黑夜都是一场折磨，每一个将要来临的凌晨都是一场期许。在痛苦与喜悦之间，尹涟漪与程家栋交替行走，凭借对方的影子给予自己慰藉，却从未寻找到一个机会鼓起勇气，走上前去say hi。

又是一周过去。周一的早上下了雨。尹涟漪失魂落魄地穿好衣服，站在虚掩的房门前。刚刚洗好的头发还没有擦干，滴答答淌了一地的水。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向着门内说，“我要走了，爸爸。我要、我要早早地去自习室里，你知道总有人抢位子。再见，爸爸。”

老男人没有做声。她惊了，慌忙从背包里翻出小纸条，背包里的东西散乱一地她也顾不得拣，只是紧盯着纸条上的每一个字句，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高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落了一句。我重新说一次。然后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让自己回复快乐的语调，重又说道，“我要走了爸爸。我要早早地去自习室里。否则就没位子了。你知道的，总有人抢位子的爸爸。再见，爸爸。”

老男人的咳嗽声响起来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弯下腰去拾那地上散乱的东西，又一句话让她的心倏然缩紧。“从来没有这一句话重来的规矩。看来，所有的都需要重来了。”老男人说。

膝盖上的酸楚差点让尹涟漪跪在地板上，她知道拒绝是徒劳的，然而昨夜恐怖的回忆还盘旋在她的脑海，她泪眼婆娑地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零五分了，完了，今天是真的完了。

“进来吧。”老男人说，“你进来。”

尹涟漪站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苍白，不住发抖。手上的东西又重新散落回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你这个婊子。我让你快点进来，你在做什么？”老男人高声呵斥。

尹涟漪自我怜悯般悲戚地笑了。她把包和外套都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

六点零五分。“啪”，程家栋被一拳打翻在地上，鼻腔里的血液喷溅出来，让他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他捂住脸，在地上打滚。打他的男人走上来，一脚踏在他的手上，程家栋发出一声撕裂般地惨叫。

“跟你说过的话，记住了没有？”男人问。

“记得，记得。”程家栋小声说。

“记得你还不快点动手？”男人俯下身，抬手又给了程家栋两个嘴巴。程家栋瘫倒在地上，放弃了挣扎。巨大的疼痛迫使他在大口地喘气时还忍不住低声呻吟。男人抬起脚，一只手就将他从地上抓起来，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再说一次，快点。记住了吗？要快点摸清情况，然后快点动手。”“记住了，记住了。”程家栋浑身发抖，不住地点头。男人似乎很满意，把他一手推开，大踏步地走了。程家栋哆嗦着看他走远，立刻匍匐在地上，摸索他掉在地上的手表。手机已经被那男人摔坏了，只有这块表是他摔在地上时脱落了的，可以告诉他现在的时间还能否赶得上和那女孩相见。可惜，他摸到的只是一堆被踏碎了碎片。程家栋悲惨地笑了，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小巷。街口的便利店里，时间指向六点十二分。完了，今天完了。程家栋抬眼看着天，忽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

3、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六点整，尹涟漪收拾好心情准时出门。她今天打扮地有些庄重，白色的雪纺衬衫外，穿了件粉红色的小西装，她细心地把咖啡色的长发梳好，让刘海自然地垂在额头，她涂了一点唇彩，粉红色的，很亮很甜的样子，然后她紧抓着背包带，再次走上这条熟悉的路。她有一个想法，今天如果她再看见那个路口的年轻男人，她就要走上前去对他说话。如果他钻进车里，她就敲开车窗对他说话，她需要让他知道她。两个月了，他该知道了。

六点零五分，程家栋准时出现在路口。他今天戴了墨镜来遮掩脸上的伤，白色衬衫洗的很干净，看不出一滴血迹。他保持着那个习惯的姿势站在黑色轿车前等候着尹涟漪一步步走近。他没有起身钻回车里，他平静而温柔地注视着她。等她走到离他还有五十米左右的时候，他忽然向她跑去，飞快的，用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的速度，冲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纯洁的女孩儿面前。

尹涟漪惊呆了，巨大的喜悦覆盖了她。她用手捂住嘴，又想叫又想哭。她日思夜想的男人终于勇敢地来到她的面前，要对她说话了！她好紧张，她从来没有跟这样优秀而正派的男人说过话！

“嗨。”程家栋努力抑制自己的心跳，“我是程家栋。”

“嗨。”尹涟漪很笨拙地模仿，“我是尹涟漪。”

然后他们都静默了。他们那样贪婪又痴迷地近距离注视着对方。彼此温热的呼吸均匀地吐纳到对方的脸上、心里，他们的气息就可以构造一个世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能够感觉到周围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们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变得喧嚣嘈杂。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构建给彼此的世界是如此静好，如此安全，如此不受伤害。良久，他们才回过身来，一齐笑了。

“那么，没什么再说的了么？”尹涟漪调笑着说，漂亮的眼睛里是期待的光芒。

“你今天很美。”程家栋说，“但是之前的每一天也都很美。”

一句情话让尹涟漪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了头。没再做声。

程家栋如梦方醒，焦急地说，你是不是要上学去？我来开车送你吧。

尹涟漪微微点头，顺从地爬进了程家栋的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她柔声说出了附近一所高中的名字，请求不要送她到学校门口，她不想让同学看见。程家栋说好。

车子上了路，他们都放松下来。尹涟漪摇开车窗，轻声哼起了歌。程家栋看着她快乐的样子，自己也感到满心欢喜。他们的第一步，走得是多么正确而成功。在六十几天的相互吸引后，他们才说出自己的名字，这能证明他们的感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且他们都那么文雅，那么镇定，那么风度翩翩，这第一次的交谈仿佛完全能够验证他们对彼此的全部猜想。对于这一点，他们都十分满意。这将是一次美好的恋爱，他们想。

在接近学校的一个路口，程家栋停了车。两个人都微笑地沉默着，一个不走，另一个也不催他走。倒像是呆不够似的，总想要时间慢一点才好。过了半晌，尹涟漪问，你，究竟为什么每天早上都等在那里？程家栋怔了一下，而后低声说，为的什么，我也说不好。也许，为的就是今天，今天这个时候，你这样在我身边，问我一句。尹涟漪笑了，他那样轻易地就能让她笑。其实她不常笑的，在那个老男人那里，在别的男人那里，她从不这样发自内心地展开笑容。

“你住里面哪栋？”程家栋问，“也许我能进去接你，在某一天。”

“K栋402.”尹涟漪回答，她不想说明自己其实是从101走出来的，那不是她的家，那地方尽是她的痛苦和耻辱。

程家栋点了点头，又说，我是设计师，常加班，你懂的。

尹涟漪点头，“怪不得看你总是很累。你要多注意休息。”

这一句话让程家栋的心温热地一动，这是她在关心他，他知道，并因为这种知道而深感幸福喜悦。

“我要上学去。”尹涟漪小声说，却不动身。

程家栋说，明天，明天我也可以接你走吗？

尹涟漪轻轻应了一声，打开车门。这时，程家栋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贴在她耳边说，涟漪，你愿意和我走吗？

尹涟漪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程家栋身上的气息环绕着她，让她感到蓦然间无所畏惧，她低声说，我愿意家栋，我愿意。过去我的生活里，没有一天不是煎熬。带我走吧，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愿意带我走。

“明天，明天是最重要的一天。”程家栋压低了声音，“我会在老地方等你，时间不变，你跟我走。我知道这一切都太疯狂了，但是我必须带你走，我有我的苦衷，到别的地方，我们重新生活。请求你答应我，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不可救药……”

“别说了。”尹涟漪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吻他。她的激烈和奔放有些让程家栋错愕，但是他很快接受了。他能确定这个女孩是属于他的，明天，等一切事情都了结了，他们就能远走高飞，哪怕他们只认识了一天，可他们已经相爱了六十几天啊。

下车后，尹涟漪微笑着对程家栋摆手。透亮的阳光从她的头顶洒下，咖啡色的长发好像变成了金黄色。她真的很美，美得就好像干净的空气。程家栋想。他这样甜蜜地想着，调转车头走了。

4、

今天的白昼真是奇异的漫长，又是漫长的憧憬，漫长的甜蜜。尹涟漪和程家栋都在忙碌。为了明天，有太多事需要准备，但他们在快乐地忙碌。有了希望，生命变得多么美好，即便那希望是虚假的。

“你这个小婊子，说不干就不干了？”洗头房里，赵姐正叉着腰骂人，“这会儿你是想不起来三年前你爬到这儿求我给你口饭吃的时候了。别人说你是翅膀硬了，我看你是找死！看你长得干净点，给你找个好活儿事先是说好的，不干满一年是不给钱的。这才多长时间，你就要抬屁股走人，过去全白让人家睡了。没用的废物！”

“我自己有打算。”尹涟漪站在自己的衣箱前翻翻捡捡，有些衣服她是断然不会再穿的了，那些还看得过去的都是偶尔大方的客人给买的，她小心地叠好，放进一边的小包裹里。

“你自己打算？”赵姐一声冷笑，上来就用手指头去戳她的头，“我看不出来你还有自己打算的脑子！你现在就给我说说，你欠我的钱怎么还？我刚算了算，连本带息是要十二万多，你怎么还？告诉你，你当初写给我的欠条我可还留着，你别想反悔！”

尹涟漪有些悲戚，却只一会儿，又回复了平静坚定的神色，一边继续翻捡衣服，一边说钱我是一定要还的。明天就来还你。你等着就好了。

赵姐还要说些什么，忽而听见外面有人叫，慌忙带着笑意应了几声，又狠瞪了尹涟漪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就起身迎了出去。尹涟漪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姐妹阿秋推门走进来，看见尹涟漪独自站在那里发呆，便说我才听人说，你要走了。真的吗？去哪里？钱还上没有？

尹涟漪和阿秋一向交好，从不对她隐瞒什么，便点点头说，我是打定了主意要走，只是钱如果不能还，赵姐横竖不能放过我。

阿秋点了一根烟，说是那男人对不对？你每天接活儿回来总碰见的那男人？听你说他有车，人长得又好，他跟你成了？

尹涟漪点了点头。阿秋便说，那样最好。他是有钱的，让他拿钱出来替你还了，理所当然。尹涟漪忙说，不，不行，他还不知道我是……

于是阿秋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每天那个时候看到你，还当你是学生妹。他爱的是你吗？

尹涟漪仿佛一瞬间被刺到痛处，捂住脸缓缓蹲下了。

阿秋走过去挨着她蹲下，宽慰了她一会儿，最后说，依我看，你今天去跟那老头子说一说，好歹你也陪了他两个来月，多少是应该给些钱的，就算给的不多，也能先还赵姐一部分，到时候还好说点。若是他不肯给，你就趁他睡着，偷些值钱的东西出来。这总该办得到吧。

尹涟漪镇定地说，我想好了，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就可以把他的钱全都拿走。

阿秋惊的“啊”了一声，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说这么可能，你快别动这念头！那可是人命！不至于闹出人命来的！

尹涟漪露出悲惨的笑容，她说那个老男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过去，他将自己的女儿强奸致死，就因为有这个病才免于刑罚，逍遥法外。他在赵姐这里买了我一年，说是一年之后给我五十万，看起来这钱是很好赚。可实际上呢，每天晚上他都要让我按照他女儿的样子装扮起来，然后用一样的方式来强奸我，折磨我。第二天一早，又要我扮作女儿的样子和他道别，连台词都是预先写好了的。一点错处都不能有。你能明白那种痛苦吗？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每天被他折磨，就好像无底的深渊！再不逃走我就要疯了！可是就在昨天，我发现他的房间里居然还安装着摄像头！他是个变态！他拍下那些镜头，白天再独自观看，反复体验那种感觉！他不会轻易放走我这个受虐对象的！为了重新做人，我必须杀了他！

阿秋伏在她的手臂上哭了起来，哭得她也心神凄凉。两人悲戚地依在一起半天，阿秋问，你有这个打算，你准备东西了吗？

尹涟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的包里已经装好了安眠药。她的计划就是明天一早，打开煤气，让那老男人在睡梦中死去。当然，之前她会拆除那个可怕的摄像头。她要把握好时间，她必须按时去和她的爱人相见。想到她的爱人，她又忍不住微笑了。

5、

程家栋也在耐心地为着明天进行准备。

“现在我们对K栋101的情况已经摸清楚了。”小六说，“这两个月可没白蹲。里头就一个老头。很有钱。还有金条，锁在保险柜里。他没有亲人，就是每天晚上，会有个年轻女人来，应该是个鸡，不用放在心上。”

“他没儿没女？”强子问。

“他女儿叫他给玩儿死了。”老三说，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个老不死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还天天找鸡呢。我们结果了他，也算是杀富济贫了吧。”

“计划很简单，就是摸进去，在他还没醒的时候，把值钱东西都搬出来，要是有人醒了，或发出声音什么的，里面就给个信号，用打火机点个小纸团扔出来，”小七说，“外头的就进去接应，一不做二不休，把里头的人都干掉，我们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那明天都谁进去？”老大问。

“就小七和我吧。”小六说，“我们比较熟悉一点。”

“还得进去一个，两个人不够。再进去一个负责放信号的。”老大说，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目光定在程家栋身上。

“大哥，我……”程家栋的心猛地一抽。

“知道你要洗手不干了，就当是为兄弟们最后做件事儿吧，行吗？”老大说，“上次我揍你是狠了点儿，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前两个月都是你负责放哨的，你机灵点，就你跟他们进去吧。放心，成功了之后钱你照分，你第一次碰见那姑娘时候偷的车也归你。你看怎么样？”

“任务执行时间要确保在五点四十分至六点之间进行。”强子说，“这段时间是小区内保安方面的一个空白时间，大家一定要抓紧。”

“听见了吗？你来得及。”小七低声对程家栋说，对他诡秘地一笑。他了解程家栋与那个姑娘的感情联系，因此也很替程家栋高兴。

“那就这样定了。”老大瞟了程家栋一眼，“明天小六小七和家栋进去，剩下的人在外头看家栋的信号。带好家伙事儿，都早点睡吧。”

兄弟们都起身去睡了。他们睡在一处废弃的汽车修理部里，后面有好大的空地，用来停放投来的轿车。白天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轿车重新喷漆，换车牌，运到外地去卖。程家栋站在那些轿车前，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贼窝，他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

“那个姑娘，知道你怎么回事吗？”有人走过来了，是老大。

程家栋摇了摇头，他无法告诉那个纯洁的学生妹他是一个偷车贼，还是一个强盗，还即将可能成为杀人犯。如果他说了，他心中纯洁的爱情就没了，他不能忍受爱情的失去，他才刚刚体验到那种快乐！

“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还说她爱你？”老大笑了，半晌又说，“好歹兄弟一场，我是想告诉你，女人不简单，你要留心。”

程家栋困惑地抬眼看着他，老大低声说，“你说那个姑娘答应跟你走了，我问你，哪一个纯洁正常的姑娘，会答应一个只知道名字的男人跟他远走高飞呢？别太天真了。”

程家栋不敢去想，他低下头，走进去睡觉了。背后响起老大的一声叹息。

6、

今天终于来了。五点整，老男人终于折磨够了尹涟漪，痛快地喝下了尹涟漪拿给他的茶，然后沉沉睡去。五点三十分，他终于睡死了。尹涟漪爬上椅子，去毁坏安装好的摄像头，然后她撬开老男人的保险箱，把金条和钞票全部塞进自己的背包。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因为激动兴奋而面色潮红。她知道她离成功越来越近了。五点三十七分，她装好了一切，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戴好，然后走到厨房打开煤气，并一扇扇地关紧窗子。五点四十分，尹涟漪觉得自己应该走了。这时，她忽然想起电视上有演过摄像头的另一端连接着电脑，电脑中会有相应的文件，无论如何，电脑必须摧毁。于是她放下背包，不顾一切地向嵌在卧室内侧的书房走去，准备将电脑带走。

五点四十一分，小六撬开了K栋101卧室的窗子，和小七还有家栋一起翻了进来，进来后，立刻小心地关好了窗。床上的老男人睡得好沉。

“味道不对。”小七低声说。他们几人都蒙着脸，可还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不管了。搬东西。”小六说。他和小七便熟门熟路地向客厅涌去。留下家栋站在床边的窗口，四处打量。

五点四十五分，尹涟漪终于把电脑上连接的杂七杂八的线路都拔掉了。她抱着电脑站起来，感到一阵晕眩，屋内的煤气味已经很重了，她必须马上离开。刚打算向外走，忽然听见外面有响动，心内一惊，立刻放轻了脚步，悄悄向外探去。

程家栋也察觉到了声响，他看了下墙上的挂钟，五点四十七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于是紧紧盯着卧室，观察声音的来源。

终于，他发觉了那脚步声的源头，在卧室的内侧，一个影子缓缓浮现出来。

“得发信号。屋内有人。”程家栋想。他浑身发抖，十分紧张。但他还是果断而飞快地掏出了打火机和准备好的纸条。

尹涟漪蒙蒙地看着那个窗边的人影，高高的，很清瘦，他蒙着脸，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该死，煤气吸入量太多了，早知道如此，不应该先开煤气。尹涟漪强撑着不晕倒，缓缓向前移动。

程家栋眼看着黑影走出来，似乎还抱着一个大家伙，看来不发信号是不行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黑影是男是女，程家栋就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打火机。

“嘭”。

这声音这样大，就仿佛能够颠覆一整个世界。震耳欲聋又光辉夺目，就好像那天你忽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颠覆我曾经经历的全部黑暗，带给我一阵刺痛眼球的光明，就好像你让我相信，我可以不顾一切重新开始，从此以后不再昼伏夜出，不再沉湎与黑暗，就好像你让我敢于去拥有希望，拥有憧憬，拥有挑战和改变的勇气。

“嘭”。

一个世界的终结，又是一个世界的开始。就好像那天你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一声，嗨。

“嘭”。

Say 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