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期年醒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看了看床头的钟,现在才凌晨两点。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今天,是狸猫被处决的日子。
半月的时间已将李世群的耐心消耗殆尽。处决的黄皮文件呈交到机要处存档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尽管在下达放弃营救的指令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可当亲眼看到的时候,胸口肋骨下的那个地方,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发疼,乃至于无法呼吸。
月色如水,疏桐斑驳的影子随月光泻了一地。
宋期年披衣起身,走到窗口,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支烟。刚点燃烟蒂,耳边忽然浮响起了一段熟悉的对话。
——“呆子,以后少抽点烟,那对身体不好。”
——“好,我都听你的。”
宋期年苦笑着碾熄烟头,什么时候他又开始借烟消愁了?
1934年,莫斯科。
孟时雨噘着嘴,躺靠在沙发上,一脸嫌弃地冲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宋期年指了指自己腿上的石膏。
“呆子,这个石膏好丑啊!什么时候才可以取掉它呀?”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宋期年就来气。可偏生对方现在有伤,自然是教训不得了,只能佯怒道:“哼!谁让你跑去参加实战联演的?嗯?平时胡闹也就算了,竟然任性到实战场上去了!参加毕业实战联演的,哪个不是身手过人的佼佼者?在实战联演场里,就算把你打残打死了,对方也不用负丝毫责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去晚了一步,你就......”
宋期年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偏偏沙发上的那小妮子还没有半分自觉,气得宋期年浑身颤颤发抖。
看着宋期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孟时雨不觉地缩了缩头,低声呢喃着,“那还不是我知道你在里面,不然......”
“你说什么?”宋期年瞪眼道。
孟时雨砸吧了两下嘴,“不是说,只要通过了毕业实战就可以提前毕业吗?所以我就想试试啊!哪知道他们都那么凶残啊......”
听到回答的宋期年愣了两秒,被这个答案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上前一步将沙发旁的椅子拉开,坐在了孟时雨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说,:“你这才一年就想毕业了?急功近利可不好。”
孟时雨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拍掉了在自己头上犯上作乱的手,“谁急功近利了?你不是快要毕业了吗?要是你回国了,那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就算以后我也毕业回国,现在中国的时局那么动荡,大江南北的,能不能再见还是个未知数呢!”一想到这儿,孟时雨委屈地撅了撅嘴,“你就不能等我两年吗?”
宋期年没有立即接过话,清俊的脸上渐渐浮现起沉重,他轻叹一声说,“时雨,你知道吗?三年了。”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孟时雨,“日寇入关已经三年了!我们的祖国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日本侵略者的践踏,我们的同胞也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他们的迫害。山河破碎还未收复,侵略者仍在蠢蠢欲动!这个时候,吾辈男儿自当归去,以血肉之躯报国家养育!”
他转过身,逆光中他的脸无比坚毅,“时雨,我得回去。”
孟时雨定定地看着宋期年,眼眸里的星光微微黯淡。
忽然,她扬起了一个笑,眨巴眨巴双眼,一脸无辜道:“呆子,我饿了!快去给我做饭去!”
被孟时雨川剧脸谱一般的变脸速度吓到了的宋期年,只得摸摸自己的鼻子,认命地走向厨房,踏进厨房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一句,“旁边的书都是你平时喜欢看的,要是觉得无聊,就看书。”
看着一旁的几本书,孟时雨随意地翻了两下,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她抬头望了眼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宋期年,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家的温暖。
可是,刚刚宋期年的话也点醒了她。
山河依旧破碎,吾辈岂可情长?
色香味俱全的汤菜端上来的时候,孟时雨饿得眼前发黑的眸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开玩笑,宋期年的手艺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得到的。自从她第一次尝过了宋期年做的饭,就经常死皮赖脸地缠着他给自己开小灶。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就是偶尔才能尝上那么一次。
孟时雨一副要跟汤菜“决一死战”的架势成功逗乐了宋期年。
这小妮子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呢?宋期年心想。
孟时雨正吃得津津有味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她嬉笑着开口:“呆子,我突然发现,你能文能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拿得了枪杆,上得了战场!长得俊朗好看,做饭又堪称一绝”孟时雨用筷子撑着下巴,丝毫不掩饰一脸的笑意,“说要是嫁给你,一定很幸福!”
“那你......”宋期年下意识的想接一句,却觉得不妥,便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伸手轻轻敲了一下眼前嬉皮笑脸的小妮子的头,“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呢?赶紧吃饭!”
孟时雨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与美食奋战着。
——那你嫁给我得了。
——可是倭寇未灭,何以为家?
宋期年恍惚地想,若待除尽倭寇,你我各自安好,我便许你一个家。我舍不得,再把你交到别人手中了。
五月的天格外清,格外蓝,白云在天边悠悠地漂浮着,明媚的阳光在火车站旁的树叶上跳跃着。
孟时雨穿着那件她最爱的杏色雪纺长裙,柔顺的乌发扎成了两根疏松的麻花辫,赶到火车站给宋期年送行。
“呆子,我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个给你好了。”
那是一条手绢,手绢上的针线歪歪扭扭的,勉强看得出上面绣的是一朵并蒂莲花。
宋期年自然是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孟时雨跺跺脚,紧咬着下唇,伸手就想要将手帕抢回来,却还是快不过宋期年收起来的手速。
火车发车的铃响了,宋期年转身正准备上车,却被孟时雨从后面一把抱住了。
“呆子,你一定要活着......呆子,我......我心悦你......”
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儿女情长,可是......她怕自己会有遗憾。
泪水浸湿了宋期年的衬衣,也令他抬起的脚缓缓放下。他长叹一身,转身抱住了抽泣着的孟时雨。
“这七尺之躯已许国,怎敢许卿?此次回国,我的前面是一片荆棘迷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你未来。时雨,你不该许了我的。”
孟时雨从宋期年的怀中退了出来,她胡乱擦了擦眼泪,嫣然一笑,“好巧,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
火车最后一次响铃,即便是恋恋不舍,宋期年也必须得走了。
“呆子。”
“啊?”
“回国以后,不许给别的女孩下厨。”
“好。”
“以后记得要想我,不准忘了我。”
“好。”
“以后少抽点烟,那对身体不好。”
“好,我都听你的。”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呼啸而过的风扬起了孟时雨耳畔边的碎发。她缓缓抬起手臂,冲着义无反顾而去的火车挥着手,眼角是一滴凝结的泪。
——呆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1939年,上海。
三江路口的咖啡厅外,宋期年一身黑色长风衣,确定无人跟踪后就踏进了咖啡厅,径直地走向107包厢。
当年他回国后,被组织派到了上海,主持爱国救援会的各项工作。上海沦陷后,他被委任为上海地下交通站站长,负责敌后的情报工作。而后他成功打入了敌人内部,窃取各类日本机密文件,为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战士们提供重要的敌情动势。
今天来跟他接头的是延安来的特派员“狸猫”同志,是来接手已经被调往天津的老冯的工作。从今以后,狸猫将会是他的直属下线,负责替他传递指令。
推开包厢的门,宋期年便取下了脸上的墨镜。
包厢里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她乌黑的长发散披着,发尾微卷,身上着的是一件阴丹士林的墨莲银纹旗袍。她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却给宋期年一种熟悉的感觉。她手底下的勺子不停地在杯子里打转,对于推门而入的人似乎毫无察觉。
宋期年微微皱了下眉,警觉性这么差,她又能有多少能力与觉悟呢?
他大步上前,坐在了狸猫的对面,摘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放在了一边。
其实从门打开的那一刻,狸猫就知道审视打量自己的眼光从未离开过,可是她并不着急。察觉到那人已经在自己的面前坐下,她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莞尔一笑,“山河同志你好,我是狸猫。”
四年的时间,早就将宋期年的锋芒毕露給打磨得干净,他早已学会了将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此刻,他还是惊诧地坐直身子,不确定地开口,“时......时雨?”
若是说五年前的孟时雨是一朵灿烂明媚的向日葵,那么五年后的孟时雨无疑是一株娴静淡雅的海棠。
五年的光阴,磨平的不只是宋期年一人的棱角,还有孟时雨。
孟时雨莞尔淡笑着,“呆子,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今后,我们便是同袍战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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