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坚年轻的时候没本事,只爱喝酒;得了脑溢血后更是没本事,只能窝在弟弟家的三轮车上度过余生。
(一)
志坚十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那时候家里穷,没钱找好医生给他看病。家里算上他有四个小孩要养,虽然当时保住了性命,却因为高烧不退智力比常人低了一些,讲话也有些口齿不清。
2008年,母亲在最小的儿子结婚后不久就发生了车祸离开了人世,剩下他跟着父亲相依为命。志坚身体很强壮,从小就做了很多农活的他长了一身腱子肉。由于他没有文化,自然也没有正经工作。弟弟妹妹们都在城里当老师,而他只能靠力气偶尔帮村里的家家户户干些扫厕所收粮食等杂活来赚十块二十块的零花钱,而有些并不富裕的家庭更是只能给他点吃的作为报酬。
母亲的车祸抚恤金本来就很少,大家每人分了一些最后到志坚手里的寥寥无几。你看,有时候人死了也那么不值钱。弟弟妹妹们也没把这个傻哥哥放在心里,他姐姐是在母亲过世后唯一还对志坚疼爱有加的人。一有空,姐姐就会过来看志坚,给他带些吃的和几件衣服。不过志坚知道,早早就结了婚的姐姐还生了一儿一女,也是自顾不暇。
志坚也不抱怨,大部分的时候也都是笑呵呵的。乡亲们因为他傻总爱拿他开玩笑,问他想不想找媳妇。还说他父亲偏心,两个弟弟都娶了媳妇,唯独他还孤家寡人。志坚也不生气,大部分情况下,他都很听父亲的话,也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二)
唯独除了喝酒的时候,志坚年轻地时候喜欢喝酒,喝醉了就会像发了疯一样地闹脾气。跟他父亲闹,跟弟弟弟媳们闹,甚至对一向疼爱他的姐姐也不例外,再加上有一股子蛮力气,凶起来要几个人才能拦的住。
志坚清醒的时候去弟弟家里,总喜欢对弟弟的两个女儿说,你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挣钱养活我,还会给她们带些吃的。哪怕两个侄女儿都厌烦地不理他,甚至还会回嘴,说他真是异想天开,他也不生气。
亲戚们都知道他这个毛病,拼了命地把家里的酒都藏起来不让志坚发现。可村里就是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尤其属那个叫张生的产酒的地主家里,总会让志坚干些杂活然后送给他点劣质白酒作为报酬。
那天,志坚喝多了酒。抽疯了似的冲进二弟家的院子,刚巧二弟不在家,只有弟媳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在家。孩子们害怕一直不停地哭,他在弟媳家里东翻西砸后,想找些钱再换点酒喝。弟媳跟他拉扯着,可怎能敌得过那么大力气的男人,弟媳挨了几个耳光,脸上红红地肿了起来。不过无论是清醒的还是喝醉了的志坚,都不会打他的两个侄女儿。孩子们焦急地跑出去找父亲,旁边的乡亲也闻声跑来帮忙拉开志坚。
志坚的父亲也闻声赶了过来,看到父亲的他有些畏惧,酒也醒了大半。跪下不停地煽着自己的耳光,喊着“父亲,我错了,你别生气。”
志坚总是这样,明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三)
2009年,志坚找了个媳妇,准确地说,是捡了个媳妇。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流浪在外无处可去,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问是被谁伤害的也不说,智力也不是很高。志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捡她回来,可能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女人,也可能是这个女人看起来跟他同病相怜,更适合相依为命。
就这样,他把她捡回了家,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只要拿到一点点钱就去买零食给他的媳妇,父亲一直不同意他把一个来路不明地女人接回家,想法设法要把那女人赶出家门,可他执拗如此,女人也不愿意离开。父亲年纪大了,也拦不住他,只好任由他们这样发展下去。
那女人精神有些不正常,发起疯来总是打他,也不喜欢跟他很亲密。可志坚从不还手,也不发脾气,任由她打骂。大家都不懂,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志坚怎么会偏偏对她百依百顺。
二弟的两个女儿叫她大娘,孩子们的世界都是简单而美好的。她们不会觉得大娘是个智力不健全的人,只知道这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和蔼可亲,还会把吃的分给她们,也不会像志坚一样凶她们。虽然弟媳不喜欢女儿们跟她们玩,但看志坚这么听她的话,最近也没怎么去家里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有一天,志坚的媳妇突然走了,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村子。志坚发了疯一样地满大街找她,叫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突然从某个地方走出来。
可乡亲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有人劝他别找了,肯定是找到了更合适的人跟人家跑了。可如果有人跟他这么讲他就会发怒,气的想要打人,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看他五大三粗的个子也就不敢多说了。
没了媳妇的志坚,话更少了。又开始跟没那个女人之前一样,做力气活,赚零花钱,甚至又开始喝酒。
这次,他又喝醉了。但不同的是,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几公里外的家里最小的弟弟那里。弟弟弟媳们带着一两岁的女儿在家,看见他冲了进来都慌了神。拿吃拿喝不说,还到处砸东西。弟弟拿出了二十块钱,想安抚下志坚的情绪,谁知道看到钱的他发疯地更加厉害。一边哭一边叫喊着,“你们都拿我当傻子,每个人都拿我当傻子!”
直到弟弟的街坊四邻赶过来,才拉开了他,后面父亲也来了。小儿子的媳妇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看见父亲来了便大声的抽泣,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还对他说,我们必须要分家,而且要搬走,以后不允许志坚再踏进一步,否则她就跟弟弟离婚。
看她决绝的样子,弟弟马上慌了神。娶她几乎花完了母亲车祸的抚恤金,还买了辆摩托车。何况现在孩子也这么大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离婚。弟弟慌忙答应媳妇的要求,恨不得马上指天指地跟志坚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想想也是,谁想要一个又作又闹的傻哥哥呢。
(四)
第二天,小儿子把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全家聚集在了一起,开始正式分家。
父亲还好,虽年迈但还有点车祸抚恤金,而且也能做点劳活。经过大家决定和老爷子本人的意愿,分给了小儿子,因为小儿子家相对几个儿女来说是过的比较好的。而志坚,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想要。姐姐早早的就嫁了人,按照村里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还有照顾哥哥的道理。毫无疑问,志坚只能分给二儿子。
二儿子家里也不富裕,本来当老师的他那会儿在十里八乡也是个正经职业,说出去都让人尊重地叫一声“老师”。可是二儿子喜欢打麻将,甚至到了上瘾的地步。本来已经搬到市里去教书,平时帮学生们补补课过的也还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后来他越来瘾越大,打麻将输了很多钱,甚至家里面的电饭锅都被人上门收走了。那会电饭锅还算值钱,弟媳气的哭天抢地也毫无办法。
弟媳嫁过来的时候,弟弟家里什么都没给买,只有母亲去镇上买了一套被褥就草草了事。弟媳也没什么文化,年轻时候就是个走街串巷吆喝着卖鱼的,更是赚不了什么钱。生两个女儿的时候,也没吃上什么有营养的食物。两个女儿又年纪相仿。弟媳一起带着两个女儿,腿上悠着一个,身上背着一个的,坐月子没多久就得了产后风湿,一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全身疼的厉害。
刚生病的时候,严重地不能下地。那时候,也没什么医疗保险,更是吃不起贵重的药。不得已,二弟全家从市里又搬回了农村。农村有个老房子,而且也不用像在城里住一样爬高爬低的,更有利于弟媳的病疗养。
回去之后,弟弟弟媳为了治病到处寻找偏方。把东北产的,足足一个指甲盖大的黑蚂蚁密密麻麻地泡在白酒里,泡上三个月,一天喝上一杯;去老中医那里针灸,说是打通穴位;对着老旧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能治产后风湿的药,便宜的几十块钱的都买回来。一次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可能是鬼使神差地,乡亲介绍了一种药。二十几块钱一瓶的胶囊,说是有人已经治好了。弟媳吃了几瓶后,还真的有了好转,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行走。一直到终于能行走如常。只是一到阴雨天气前夕,还是会全身酸疼,但这对他们一家来说已经是个奇迹。
(五)
就这样,志坚分给了二弟家。虽然弟媳意见很大,甚至还闹了一场。可一辈子逆来顺受惯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选男人时没有擦亮眼睛,现在只好认命。
那时,志坚还没得脑溢血,自己在爸妈留下来的老院子里居住。不喝酒的时候爱聊天,开心的时候还傻乎乎的笑。总来弟弟家里吃饭,虽然他饭量大又比较脏,家里人都比较嫌弃他。但还是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铁碗,又好洗也耐脏。
可弟弟的女儿们还是嫌弃他,她们的同学也总是嘲笑她们有个傻大伯。偶尔还欺负她们,抓虫子拿死猫吓唬她们。有一次,刚好被志坚撞见了,志坚急的抓着地上捡来的树杈子就冲了上去。孩子们吓坏了,到处逃窜。几岁的小孩儿哪里打得过年轻力壮的志坚,没跑过的小孩都被打了几下嚎啕大哭地回家去告状。
看着怒气冲冲的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弟弟弟媳有点惊讶。问了缘由才知道了来龙去脉,责怪志坚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跟小孩子打架。志坚很委屈,“不能让他们欺负侄女,她们长大还要给我买好吃的养活我呢。“
家长们见此自知理亏,又看到女儿们也有被孩子们欺负的伤痕,他们又道了歉,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女儿们很不高兴,明明就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为什么还要跟他们道歉。弟媳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穷人家就是没人看得起,何况还有这个傻子在呢。
十几岁的女儿们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父母不应该责怪志坚。而没喝醉的志坚,也只会傻傻地笑并重复着那句,“好好学习,将来挣钱了给大伯买好吃的养活我。”
(五)
再后来的2010年,志坚得了脑溢血,突发起来的大病让他不省人事进了医院。急救了几天才终于得以挽回了生命,可是却被告知很有可能站不起来了。
刚出院时他是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弟弟妹妹们没人愿意领到家里照顾,最后逼不得已还是分到了二弟的家。弟弟家里很穷,地方也不大,还有两个女儿在读书。弟媳对于志坚住在家里百般不高兴,更别说还要照顾他拉屎撒尿,还偶尔会尿裤子,弄的屋里骚味不断,连带着弟媳两个女儿也不喜欢他巴不得他赶紧消失。
天气不冷的时候,他就住在屋子外面的三轮车里面。三轮车是二弟一家省吃俭用,攒了很久为了种田咬牙买的,也算是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虽然三轮车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的海绵垫子还有被子,但是由于终日阴雨绵绵,东北地区还是笼罩着丝丝寒气。被子有点潮,他躺的不太舒服。生病以后每天的日子也都是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拄着拐杖吃饭、喝水、出去走。其实他一直知道,没人喜欢他,没人想照顾他。可是他得活着,或者是说他还没勇气死。
那时的他吃很多的饭,喝很多的水,他想努力活着,可是他每天就是呆呆的躺在三轮车上,看着天空。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医生叮嘱弟弟说要他多锻炼才可以慢慢重新学会走路,可他总不愿意学。刚开始他甚至想,就这样吧。弟媳总骂他自己不知道锻炼就知道拖累别人,还埋怨自己为什么命这么苦嫁给了这样的人家。他也不说话,没生病的时候他就不爱说话,生了病以后,基本上就听不见他说话了。
弟弟家有一条狗,一条黄色的土狗,已经活了七年了,弟媳又抱了一条小白狗回来,黄狗已经有些老了,大半时间都是趴在院子的地上休息,晒太阳。而小白狗还小,刚刚四个月,每天活蹦乱跳的东咬咬西看看,总弄的一身泥回来。志坚不明白为什么小白狗总那么活跃,而自己就像那只老黄狗一样,已经折腾不起了。年轻真好,志坚想。
可他还是没死,他还是没勇气死。
2011年的除夕,弟弟和弟媳扶着他让他和他们在一起吃饭,弟媳还给他一遍遍地用湿毛巾擦拭着身体。东北过年的时候有搓澡的习俗,寓意着带走上一年的烦恼和坏运气,迎接崭新的一年。这是他生病以后第一次洗澡,人就是这样,习惯了一个环境也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其实弟媳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自己的日子都过的自顾不暇还哪有心情管别人呢,志坚懂。可是志坚看着满桌子的菜却在他生病以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那年除夕,他第一次哭的声嘶力竭的喊着要回家,喊着好想死去的母亲,那也是他在二弟家里唯一一次情感泛滥。自此之后,他的话更少了。
后来,志坚还是慢慢的会走路了,不再需要弟媳为他端屎端尿。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在变好,弟媳的两个女儿也在渐渐长大,一个已经准备上大学了,好像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见黎明的曙光了。志坚每天的日子从吃饭喝水变多了一项,就是出去走。除了弟弟弟媳,其他弟弟和姐姐很少来看他,包括他父亲,甚至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一样。他只能一个人出去乱走,他还没有恢复的很好,走得很慢,每天都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如果没有小时候那场大病,可能他也会像其他弟弟妹妹一样,正常的结婚生子,过着可能有点贫穷但幸福的日子;如果不是他突发的脑溢血,可能他还是独自住在那个没落的小村庄里,过着虽然被村里的人使唤他做一些力气活然后只给他很少的钱,但是他还是觉得那些日子很幸福,那种自食其力的日子很幸福。
(六)
志坚出去的时间开始越来越久,有时候甚至要弟弟出去找他回来,他还是很能吃饭,很能喝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去,越来越不愿意躺在那辆潮湿的三轮车上,越来越不愿意面对现在的生活。可是他还是没死,他还是没勇气死。
这几天志坚总是很想他父亲,他经常和弟媳念叨着想去找父亲,还去父亲住的小区外面徘徊,可是他不知道父亲到底住在哪,弟弟弟媳家距离小儿子的家里有点远,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的挪过去的。
弟弟再一次把他从小区外面找回来,弟媳气的骂他:“老爷子才不会想见你呢,想你早来了,谁想有你这个拖累儿子,还想他,想他干啥?”其实弟媳没有恶意,只是大家都是苦命人。志坚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呆呆的看着远方。
没想到后面几天,还真的让志坚等到了刚刚看完广场秧歌舞的父亲。父亲看起来白头发多了几根,但是精神还是很好。看见志坚过来下意识地想逃开,可志坚急起来竟然差点儿跑起来,追上了父亲。
他抱着父亲抑制不住生病以后这么长时间心里的委屈,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喉咙里不住地呜咽着,喊着“爸爸,爸爸。”
“我好想你,爸爸。我也好想妈妈。”
年纪再大的人生病了都会很脆弱,何况是志坚这个本就智力不高的人呢。
父亲见到这样的志坚也落下泪来,“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啊。小时候你生病家里也没钱给你治病,才落得长大了被人欺负的命,现在又生了这样的大病。爸爸老了啊,没力气赚钱了,也照顾不动你了。”
“爸爸,对不起。以后你还能不能带着我一起生活啊,我会努力练习走路,早日让身体好起来,爸爸,那时候我照顾你好么。”
“爸爸,请不要丢下我。”
“儿子啊,爸爸也想这样。可是爸爸年纪大了,只能靠你弟弟弟媳搀扶着过日子了,带着你怎么活得下去啊。你住在志刚家挺好的,虽然他媳妇嘴上爱唠叨,但心眼不坏,不会对你太差的。”爸爸对他说。
“爸爸,我们再也不能回家了吗?爸爸,我想回家。“志坚泪水又流了下来。
”走,爸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吃完就回志刚家里吧,他们肯定又在外面到处找你了,我先给他们打个电话。“
志坚看着父亲的样子,闷闷地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一起去吃了他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和驴肉馅的饺子。志坚想起以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过节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省吃俭用包饺子给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吃。
晚上回到二弟家,弟媳又开始唠叨志坚到处乱跑不让人省心,说自己如何命苦嫁给了这样的家庭,志坚也不搭话任由弟媳说着。
不同的是,第二天,志坚走了,但再也没有回来,谁都找不到他了。
二弟弟媳找遍了方圆的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志坚的痕迹,弟媳后悔地说,昨晚真是不该唠叨他的,肯定是在老爷子那里受了委屈。弟弟呆呆的望着远方喃喃自语,“走了就走了吧,活着也是别人的负担,现在倒是大家都解脱了。”
慢慢地,村里的人渐渐忘了这个叫志坚的傻子的存在,张生地主还是照旧地产酒卖酒。二弟的女儿们也渐渐长大,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去。也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她们会不会想起,曾经这个她们厌弃地总是念叨着长大了养活他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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