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飘雪的冬天，我失去了我的第一个至亲，当时的我外出游学归来，一回来便得知了这个消息。那一整个冬天，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浑浑噩噩的，我觉得我失去的不是我最爱的奶奶，而是失去了我一半的灵魂。

早春的叶芽还带着青葱的嫩色，其上顺便挂着一星半点昨夜里偷偷啜饮过的星辰露水。返校后，我便第一眼看到了斜倚在门口的他，姿势还是那个姿势，一点没变：右边小腿搭在左边小腿上，手里雷打不动的抱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崭新的没动过的物理书。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直紧紧追随着我。

脸上不动声色，我很有礼貌的冲他微微一笑，顺便打了声招呼，还不等他说什么，便匆匆抬脚试图迈过他眼前的门槛进入教室。他也冲我微微一笑，但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果然。一下课，就被他请到了物理办公室。

“你……”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眼前分明审讯犯人一样的陈设，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瓶。矿泉水。再环视一周平日里热闹无比的物理办公室。妈呀。人都去哪了。

一阵忐忑不安过后，他竟然噗嗤一下笑了，只是他声音粗哑，这噗嗤得实在不怎么好听，“就是叫你来聊聊天，怕啥，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好我是您学生。我心里划过无数黑线。

于是，我眼前的他——地中海，光额头，脸极长嘴极大，个子也不算矮的四十岁男人跟我这个十四岁小姑娘（当时）侃起了各种世界名著，小说杂文，他跟我分享什么华为的管理经验，我跟他分享金庸老先生的武侠小说，整整一个大课间，我们一直聊，最后我终于笑了，这是我失去奶奶后第一次这么开心，他也笑了，但我总觉得他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在塞给我一堆吃的之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加油，安安小姑娘！”

这便是我的物理老师，因为他名字里带个“国”字，且关系跟我们七班人特别好，打成一片的那种，所以我们就直接称呼这个可以当我们爸爸的人叫“国哥”。国哥不会笑，笑起来总会漏出他的大门牙；不笑也不好看，尤其是生气的时候，看着他我总觉得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怒目圆睁”，那眼睛，金鱼转世来的吧。

虽说我们对他极尽调侃，但他仍然和我们称兄道弟，我们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叫他国哥，恨不得也把他叫成十四岁——一旦他心花怒放了，他那小抽屉里的零食……嘿嘿嘿，我们班里可全是饿狼啊。

因为我妈也是我们学校教书的，教化学，所以他对我格外照顾了一点，每次考完物理第一个判的总是我的，“来来来，让我看看安同学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每一次我都跟着物理课代表屁颠屁颠跑到物理办公室门口蹲点，他也不见怪，门口蹲着的那个绝对是安同学，因此晚上八点考完试大部分人都去吃加餐了，就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拽上我闺蜜一起蹲点，一分钟不到他便挥了挥手，自然是冲我这边。我则是屁颠屁颠又跑到他跟前，伸手想拿起来他桌上的卷子，但他死死的压住了卷子，包括成绩，“别着急啊，猜猜，你这次考了几分？”

我吐血，“国哥，我应该还没有那个能力考几分吧？？”

他无奈的拍了拍我的脑袋，似乎是想从里面拍出来点啥，亦或是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啥，“你看卷子吧。”

还记得那时候我天天用物理成绩跟他开玩笑，说我怎么怎么考不好，都怪我太粗心啦之类的。他只是付之一笑，然后便给我特别细致的讲解，给我在原题上批注，和藤野先生给鲁迅批注那样细致严谨，如今改错本上还能看见他的细心批改和他那标志性的草书字体，但却……

他的脾气一向特别好，温和的跟没长爪子的猫儿一样，几乎不跟我们翻脸。我何其有幸，能亲身体验一把他的翻脸。他看我天天开玩笑，甚至不当物理成绩是回事，他终于怒了。

当天考完试，我照例跟着课代表下了楼，蹲在门口等着他的召唤。可谁知道一分钟之后等来的是他的脚步声，之后是一张卷子落地的声音，之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我愣了。我也慌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对我温和了，反而是冷淡，看着我那刺眼的物理卷子像是在看一团废纸，“自己分析，不会问我。”直截了当，简明扼要。我慌了，我趴在桌子上改错改了一个大课间，他则在一旁守着我守了一个大课间。

教师节，我送他一首诗，是我自己写的，专门给他写的。本来以为他会继续生我的气，没想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回信。

“安同学：
尖毛草是草原中的奇草。生长之出，它只有一寸高，默默无闻地扎根在草原中，淹没在各种花花草草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它驻足。但谁都不知道它背后的艰辛。扎根于土中，便是伸长，伸长，再伸长。半年之后，它凭借着无与伦比的长长的根，迅速拔高，成为了草原的王者。
希望你也能成为一株小尖毛草！
国哥的回信”

从那日起，我没再去蹲点。埋头苦干，我准备当一株小尖毛草让他看看。

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依然不理想，与优秀还是有一定差距，不过知识方面的漏洞少。考完试后我要去参加日本游学，手上拎着大包小包从宿舍搬到车上。他正好从楼上下来，二话没说直接抢过了我最大的那个包裹，“安同学，你要去日本了啊！”

“是啊！”我笑嘻嘻，本来应该笑不出来的，果然就听到他下一句说的。

“唉，真可惜，你听不到我讲评物理卷子了……”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竟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幽怨。对不起，这个词放在这里似乎不怎么合适，但是我的确也想不到啥合适的词了，暂且用这个以次充好一下吧。

“没关系啊，下学期还可以继续听嘛，有啥问题我假期问你哦！”我连忙搪塞了一句，实在不愿意面对我屡次无法令他满意的物理成绩。

“对了，话说下学期，你必须让你妈教你！”他若有所思，突然点点头，坚定的看着我。

“为啥？”我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跳话题跳的这么快。

“我相信如果我和你妈妈一起教你能把你变成小天才！”他呵呵一笑，弯了弯眉毛。

“……”我瞪大了小眼睛，可惜还是没有他的金鱼眼厉害。

坐上车，我看他的身影在校门口伫立着，紧紧看着我的车，抿着唇角一言不发。直到我快要看不见时，他扯了扯唇角。

“加油，安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瞬间侵占了我的眼眶。

现在想想，觉得自己有点相信玄学了，那天和他告别看似平静，实际我却感到很依依不舍，尤其还哭了一鼻子，这可能真的有什么寓意。

当我从日本回来后，得知了他的噩耗，一开始是完全不相信的，但当我得到证实之后，便瞬间崩溃了，我恨死了这该死的离别。与奶奶离开不一样，我没有绷着不哭，这次国哥走了，我哭了，嚎啕大哭，脑子里则全部都是他的声音，还有他潇洒的狂草。我哭成了泪狗，爸爸紧紧抿着唇角不说话，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哄了又哄……直到我哭累了，我睡着了。起来后，继续哭。

那一夜，彻夜无眠。

“加油，安同学。”
“就是叫你过来聊聊天！怕啥！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相信如果我和你妈妈一起教你能把你教成小天才！”
“希望你也能成为一株尖毛草！”

他我永远忘不了，他的伟大我永运忘不了。

顺便说一句，国哥，

谢谢您。

学生  安安哽咽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