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话剧《恋爱的犀牛》面世的1999年至今，已有整整二十一年。这部在当时看来充满先锋感的话剧，在年轻人中间激荡了二十一年的浪潮，至今看来仍然不落俗套，充满巨大的感人力量，并被誉为“爱情圣经”。这足以证明其经久不衰的影响力，也正说明着——时代曲中，人们永远在远远探视爱情，如在昏黄长廊背后窥向远方的一线光亮，想要对爱情的脸孔一探究竟。
爱是人间的一盏灯，流风来，雨雪来，艳阳来，不论时代好坏，它总是沉默着伫立。而四面八方的人们，有时当这盏灯是传说，有时静静地朝这盏灯眺望朝圣，有时却遗忘了它、甚至想要推倒它。
自狄更斯的《双城记》面世以来，每一代的青年，都在引用此书开头的妙语：“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的确，时代高歌猛进，青春鲜花着锦，华美之至。世界日新月异，万事万物有如大江，滚滚而来，不敢有片刻停留。乱花迷人眼，正是一片大好世界，我们上网、打开电视，我们走出家门，漫天五色缤纷的广告如糖纸飘飞，令人应接不暇，其中讲得甜蜜至极，力证消费主义的高明。人们高呼：便利、舒适、自由、高效。
可以说如今的一切正如同遍及城市中的便利店，人们自由来去，文明是清新、明亮、快捷、速食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彬彬有礼得有些冷漠，没有人情温度。可以说，时代的弊病，正在于今天的人们都太过聪明。因为太过聪明，懂得见好就收，一旦有不和谐的声响，就相视微微一笑，洒然分开，相忘于江湖。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如浮萍，很容易就中断。而《恋爱的犀牛》里的主人公马路，正给我们展现了一种近乎迂腐的执着，让我们看见，爱情，是世纪末之诗。
话剧的开头，世纪末的人们为了迎接新千年的到来，打算建造一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钟”。市民纷纷涌来，说出自己的异想。有人赞叹科技的伟大，有人妄想流芳百世，有人醉心彩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展现了一个充满欲望却找不到实感的人间。
突然，有人说道：“我要把我爱人的名字刻上大钟的基座，旁边再刻上一颗心，代表我们的爱情。”
这一刻，人群耸动着，齐齐向这人侧目，仿佛听到了最荒诞惊悚的字眼：爱情！？跟着，他们一齐唱起来：“爱情是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照——渴望温情，而畏惧伤害。对于早已习惯循规蹈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现代人而言，爱情太不稳定，充满变数，捉摸不透。无论时代再怎么发展，爱情始终是一种苍老的符号。
但马路不害怕伤害。马路是一名犀牛饲养员，养了一头名为图拉的黑犀牛。他古怪、固执、偏执、视力不好而嗅觉灵敏，正和图拉一模一样。在马路孤独的生活里，有一天突然闯入了一个充满柠檬香气和复印机气味的女孩子，她叫做明明。
为了明明，他用尽所有办法，努力学习，提升自己，甚至随波逐流地看《爱情训练教材》，去上恋爱速成班，学习恋爱的智慧——哈！在这急进的时代！连恋爱也是“速成”——可是，明明仍然不爱马路。
今天，我们常听人说，与其去追寻一个自己爱而不得的人，还不如去接受一个爱慕自己的人。毕竟，这是多么安全而稳妥的决定啊！
可明明和马路都是固执的人，对他们来说，那无异于违背自己。他们不屑于“骗”，无论是“骗”自己还是他人。他们天真、坦率，如果不爱自己的追求者，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事实上，这才是对他人最温情善良的待遇。他们两个都是图拉一样的人，是恋爱中的犀牛。
正如马路爱着明明一样，明明也狂热地沉迷着另一个人——陈飞。可陈飞也不爱明明。对于明明和马路两人来说，这都注定是一场无望的追逐。
今天的我们——这些聪明人们——还会对他们说：傻不傻？他既不爱你，你何苦伤害自己，值得吗？
可明明却对马路这样哭诉：“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感动，那么多的痛苦，在狂喜和绝望的两极来来回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借明明之口道出马路的心声。明明和马路互为镜子，倒映出为情所困的自己。他们是一类人，明明也是同样固执勇猛，这或许也是马路爱明明的原因。
我们常常在生活中感到空虚，繁琐的日常使我们沉下去、沉下去，望着空荡荡的日子，我们问：生活的意义？离不开便利快捷的甘甜，却也把自己关入了一个怪异的牢笼。二十世纪以来，人类文明取得大进步，科技崛起，而二十世纪至今的文艺作品却充满痛苦的追问。现代文明塑造人，也异化人的生活，使其荒诞苦痛，肩上如背负西西弗的巨石，永无止尽。但我们又很少愿意脱出温柔乡。
明明的话，正向我们揭示：倘使没有痛苦，那么也没有幸福的甘甜。痛苦中自有一种粗砺的真实，如神慈爱的巨掌，照拂所有人。没有痛苦的对照，也就无谓幸福快乐，有的只是当今普遍存在的虚无感。生活倘若只是一潭掀不起波澜的死水，只是平静无风，没有痛穿肝胆和欣喜若狂的两极，就会变成大多数人无聊感的根源。痛苦和快乐，都是来自爱。
我们对爱情的幻想，常常是圣殿，一尘不染，以为它完备极了。须知完美的东西会好得不真实，如同塑料花，永远开放，却没有芬芳。其实爱可能只是风中的塔，摇摇晃晃，完美并非与生俱来，只有修缮和经营，只有人们的追寻，才能使其变得高贵和完美。爱的意义，实际上是万千男女主动赋予的，否则，它只是断壁颓垣。
不用畏惧心碎，不用在没开始爱之前就害怕它的死亡。正因为爱是一朵娇美鲜艳的真花，所以才易凋落。不要害怕明天来临。我们怎会因其易逝就否定爱之花的美？好朋友，青春有限，不要误了赏花的好时辰！“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正是因为其凋落，我们才更该珍惜良缘，抓紧一切机会地去追逐。
正如看着明明沉入伤痛中，马路于心不忍，他来劝导明明，可明明却说，自己是自愿的。
“只要他还能让我爱他，只要他不离开我，只要我还能忍受，他爱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他可以欺骗我，可以贬低我，可以侮辱我，可以把我吊在空中，可以让我俯首贴耳，可以让我四肢着地，只要他有本事让我爱他。你傻看我干嘛？你的爱情在我面前软弱无力了吧，不值一提了吧，烟消云散了吧？你以为爱是什么？花前月下，甜甜蜜蜜，海誓山盟？没有勇气的人，去找个女人和你作伴吧，但是，不要说‘爱’。”
时常有人绘画自己的爱情畅想，想要有尊严的爱，公平的爱。可爱情的角逐并非如此，爱是不计较得失不论，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自己的所有全涌向一个人。只有陷入过这种感情的人才会明白：即使疼痛，也没有气馁的时候，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甘之如饴。得到不是爱，给才是。你侬我侬是爱情中的一部分，但绝不是爱的全部。
愚蠢吗？不，马路和明明都是智者。在整出戏中，还出现过另一个女孩，她在大多数人眼中，无疑是聪明人。好友不忍心看马路沉入这种偏执中，介绍了小红给马路。一场闹剧中，小红竟真心喜欢上马路，并勇敢地追随马路。可当她看明白马路并不为自己停留，她便见好就收、及时止损。这个女孩子，来去自在如风，勇敢，理智，无疑是现代爱情故事中所称赞的那种人。然而，痴心不改、勇敢追逐、执迷不悟的马路和明明，才是真的看清楚爱情真正面貌的人。
杜拉斯曾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是的，爱是一种英雄梦想，世间每一个明明和马路，都是英雄。英雄并非能武之人，而是勇敢之人，是可以战胜心底的恶魔的人。甘愿享乐的人很多，但甘愿受苦、受折磨的人少之又少。故事里的勇者行径不可复制，但爱却是的确在人间跳动着的一份痴心，是我们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最大的传奇。爱是人间唯一的神迹。
在故事的最后，马路朋友对几乎崩溃的马路劝解到：“在有着无数选择可能的信息时代，‘死心眼’这个词基本上可以称作是一种精神疾病。忘掉她吧。”
可马路说：“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这一刻，马路熠熠生光，恍若一个手拿银色长剑的古典骑士，捍卫着几乎被这个时代遗忘的爱情观念……
木心那首有名的小诗写道：“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速食时代，尘世男女如天边漂浮的云，风一阵，就离散一阵，自由来去，自在无羁。正是少了这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痴迷和执着。在话剧中，马路上的恋爱训练班甚至推崇一种标准化、专业化、规范化的爱情，以获取自身最大的快乐与舒适。甚至“抛弃一个爱人”，也成为课上的一部分，从头到尾，各种形式流程都要严格执行到位，简直一丝不苟到有点滑稽。人们要轻松，要舒服，不要深沉，不要严肃。但人并非可掌控的机械，不能预设程序。
纵观整个故事，除了爱情以外，我们其实也得以一窥时代的症结所在。正如当初故事描绘的年份——1999年——一样，故事里的世界带着世纪末的气氛和情绪，充满低沉、疯癫、痴狂和信息膨胀下人们驻足四顾的迷惘，爱欲死遍地。满地瓦砾间生出的野草最有生命力，同样，如此背景下，《恋爱的犀牛》里的爱情谱写了一首在时代岔路口上的世纪末之诗。
城市冰冷、光明、逼仄，而马路的感情热烈狂奔在这最好也最坏的年份，像一匹野马，飞出心灵的围栏，勇敢地追逐爱，也追逐眼泪和伤心。边跑边喊出我们这些畏缩而假装理智、实际也在内心羡慕马路的“聪明人”所没能说出的话语：爱最大！
马路和明明的热烈追寻正符合中国文化里的“痴人”形象——因一片痴心而燃烧生命，滚烫如太阳一般地活着。但不知何时起，老实在很多时候成了一种贬义词，执着和认真等同于自寻烦恼、自讨苦吃。人们眼中的一切太轻、太轻，如同氢气球，缓缓上升，在空中晃荡。这的确是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沉重的话题很难在人群中发出自己的那一份声音，如果有人尝试讨论，听众就将像那些角色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时一样倍感荒唐。但人何妨笨一点、痴心一点？事实上，做聪明人容易，做老实人难。否则，人们也不会争先恐后去做聪明人了。但主动捆缚住自己、拿绳索约束自己的人自有其静穆伟大而高贵洁净的安宁，这是外界所无法撼动的。
在天寒地冻的世界里，爱是马路和明明胸口跳动着的、人间的一点火，一代代、一年年，每一个看过《恋爱的犀牛》的青年，都会记得那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情感。马路的精神如青青的芳草，一年又一年，在人间蔓延。
二十一年了，《恋爱的犀牛》在各地重演，观众络绎不绝。这也就证明了，世上痴愚的人仍有，对爱情探索、追问者也仍然没有停止他们的追寻。祈求时代能再多一份厚重、多一份沉甸甸的力量，让我们，仍然保有那份英雄梦想。“爱情圣经”的现实意义正在于此，人们说它“先锋”，在我看来，它实则有极其古典的内核，是一则精神上的骑士话本，呼唤古老精神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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