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叁米
站在山脚抬头往上看,白云绕在青山腰上,一颗大柏树突兀的站在那半腰上,独自枝繁叶茂。从山脚下往上走,一路的羊肠小道,迂回婉转于山间。走的人多了,把原本的田埂野路踩的比其它小道稍宽两尺,道路两旁野花自荣自枯。山里花多草多,长的不够出众,连采的人都没有。越往上走,地势越笔陡,直到抬头能仰望到大柏树,再上十几步的石梯,一块平坦的土地神奇的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村子。
这平地不知是哪一年山洪崩塌,乱石滚落所形成,住在山里的居民择地而居,三四十户人家形成了一个村子,村子的入口处有个坝子,从后山开采来的石条平放堆砌成一个石坝,石头表面依旧保持着当年开凿时留下的痕迹。远方来的外乡人都要顺着长长的田埂路走到坝子上,当脚踩在坝子的石条上才算进村了。坝子后面是两个相连的院子,院子周围零零星星散着几户人家。
绕过村子,再往上走,一直通达到山顶便有一座小庙。站在山顶上,周围大山此起彼伏,初春的油菜花染黄对面的山体,梯田自上而下,充满了无序中的有序。一条小河从远处的山间里流出来,经过眼下这座山,再隐没于下一座山间里。小时候想象不出山的那头是什么,也不知道初春奔腾的河水会去往哪里,目之所及处已经是整个世界。
村里除了我们家是外姓,其它都是一个姓氏,说白了,一个奶奶生五六个子女,子女再生五六个孙子,孙子再生,就是一个村的人口了。平日村子里,大人们都忙着春播夏忙,秋收冬藏,一年都埋头在地里耕作。忙着计算播种的日子,查看厚厚的万年历估算雨水的降临;老人们巴着嘴抽着旱烟,烟圈打一个转,慢悠悠的散去,抽完旱烟背着手围着村子里转悠;村里的小孩实在有些多,大女孩们开始害起羞来,鲜少跟众人玩耍;小伙子们挥发用不完的精力,带着一群小屁孩探索后山里无穷的秘密。最欢乐的就是半大的孩子,去山涧里捉螃蟹,扑院子里的大母鸡,在后山的石洞里穿梭自由,爬到树上采最高处的油桐花,挑逗院子里栓住的老牛,下到井里看水从石缝里冒出股股水花,坚信里面住着龙王,领着一群虾兵蟹将。
日常的村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天大的事,遵循着四季的轨道平淡的生活,只有谁家要摆酒办宴席,这种有序的日子才会被打破。村里人不多,又都是同姓,无论红白喜事,还是小孩满月或老人办寿,那都是全村的事。要是喜事,俗语叫“办酒”,要是丧事,叫“办丧”,对于来参加宴席的来说,红事叫“吃(期,同音)酒”,丧事叫“吃丧”。来来回回总是离不开“吃”。
以喜事为例,一般要两天时间,第一天是暖场。办酒席之前,主人家会事先拜访需要在这场宴席中帮忙的核心人物,比如帐房先生,支客司(司仪),厨师,打杂等人。先把帮忙的人聚在一起,大伙吃个饭,算是开工了。
从前暖场会请唱戏的搭台唱戏,进入新时代,唱戏的被村里的喇叭取代。喇叭一响就要响好几天,十里八村的人通过播放的音乐就知道是出了喜事还是白事,要是喜事,大伙欢喜的听几天流行音乐,普天同庆;要是白事,那就普天同哀,也提示有忌讳的人要远离。
除了丧礼的音乐有特殊讲究外,其它的事只要热闹喜庆就好。怎么个喜庆法呢?90年代末期,自然是港台流行音乐播个遍,音乐是有的,但是具体播放哪些音乐是完全不讲究的。比如,可能会在喜事上唱着: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又或者:爱我的人为了付出一切,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到心碎。当然,有时候也会误打误撞播到正确的歌: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播到正确的歌概率太低了,大多都是伤心情歌,大概情歌只要伤了心,才动听吧。
90年代的港台风混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在小小的山谷里飘荡,村里格外热闹。大家开始分工忙碌起来。算帐仔细的负责清算一桌洒席的成本及采购工作,力气大的负责劈柴架火,会泥瓦功的搭起一个临时灶台,嘴上功夫了得的负责协调分工,腿脚勤快的负责张家李家的借碗借筷,碗筷借来放在箩筐里,下面垫些稻草,上面放着碗筷(泥土烧制的碗,酒席专用),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在杂物间,这时候外出借桌椅板凳的也回来了,把桌子事先上下叠放,摆在坝子上。
只要是酒席,自然是请村里手艺最好,有酒席经验的大厨子掌勺,四川人对吃的讲究全体现在一桌宴席上,一张桌子有多少个菜没数过,必须要把桌子摆的满满当当,摆满了还不行,还要往上叠,叠的越高越好,看着满桌的菜肴像山峦一样。
第二天是正酒,接亲的队伍一大早就赶往新娘家里,带头的人抬着新郎家的聘礼前往接亲。
厨房里已经忙开了,拌凉菜有专门负责的人,炒菜又是一行人,主菜都由掌勺师傅亲自主持。厨房里虽鸡飞狗跳,但井然有序。杀鱼的把杀好的鱼给洗菜的,洗菜的把鱼洗好了给调料的,调料的把鱼扔进粘稠的淀粉汁里捞起来,丢进油锅,炸鱼的手拿长筷把鱼在油锅里翻腾至金黄色,放在长条的盘子里,这时候掌勺的厨师在一口大锅面前,灶台下鼓风机对着火口,柴火吹到最旺,火苗盖住了整口锅,油滋滋的作响,豆瓣酱、花椒、八角,各种调味品,认得出、认不出的被扔到锅里,右手翻腾,左手加料,不一会,粘稠的汁做好。酒席用的鱼都已经炸好,一盘盘挨个淋下去。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大厨房里叠着一盘盘菜,此起彼伏,像座小山。
吃酒席的人从邻村赶来,以前是提一篮子鸡蛋或一篮挂面的,还有一些下面摆着几把挂面,上面放着一层鸡蛋,放下这些礼物,还得去人情簿上写名字。登记人情簿的人都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以前村里人读书的少,能认识几个字都算了不起的。乡下人取名字都是方言,没有正儿八经的大名,村里人又爱给人取个外号,外号叫久了,真名倒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除了在身份证及户口本这种官方文书上这么庄重外,第二个怕属人情簿了。登记人情簿名字最重要,来的是什么人倒是其次,村里的很多嫌隙就是来自上次我送你两把挂面一篮鸡蛋外加十块钱,这次你送我为什么只有十块钱?所以写人情簿的人慎重又慎重的写,送人情的仔细又仔细的在一旁看,写完看完,还不忘记再核对下名字。即使是小心成这样了,以后难免还是会产生矛盾,原因是二十年前我送你一篮挂面一篮鸡蛋,还添了10块钱,十年后我是送你10块钱还是送50呢?现在物价都长成这样了,我送100也不好看,那就再添100,送200吧。下一回该主人家发愁了,我是原样再送回去呢还是再添点?这种事情,永远是烦恼。
婚礼的仪式非常简单,接亲的队伍进了村口,中间是新娘,前后是抬嫁妆的小伙子们,到了主人家门口,抬嫁妆的小伙子抬着柜子走起十字步调,嘴里唱着吉令:柜子四个角(国,同音),生个儿子考大学(晓,方言押韵),小伙子领了红包,放下嫁妆。下个抬着喜被的上前,一样走着十字步调,嘴里唱着吉令:一个铺盖叠一叠,生个儿子曹老爷……直到新郎给够红包,才肯交出中间的新娘。吉祥的话越多,拿的红包就越多,那些口齿不够伶俐的在这种场合是要吃大亏的。要完红包,新娘子回到新房。
接近正午十二点,只听得支客师(司仪)通过村口的喇叭大声宣布:“开席!开席!……准备开席喽,请大家各就各位坐好,一席10桌,一桌10人,不要乱了,细娃儿不算,大人坐好了,一共开三轮,坐不下的等二轮。帮忙的发烟发糖,厨房的可以准备上菜了……。”
观完礼,大伙陆续入席就坐,帮忙的人发完烟糖就开始上菜了,这才算真正的开席。厨房里准备上菜的人鱼贯而出,两手端着一个大方盘,方盘里是同样的菜,方盘到了桌边,旁边站着上菜的人,上菜的人从方盘里端出菜来放在桌上,她一个人要照顾三个桌子的菜,先上来的一般都是凉菜,上到一半开始有大菜。大菜就是鱼肉之类的主菜,快结束的时候就上青菜汤水。上完菜,上菜的人总要说一句:吃好喝好哟!打饭的人从热热的阵子里(蒸笼)装满一盆米饭,吆喝着:谁要饭喽?要饭的人一般回喊:“么妹,跟我来一碗”就这样,打饭的人穿行在宴席间。
菜上桌子,心里最着急的是孩子,孩子不算在分烟糖的份子里,但是菜一上最先伸筷子的是他们。年纪小的,两脚站在凳子上,左手靠桌上,右手拿着筷子,刚学会拿筷子,为了夹到最远的菜,筷子拿的靠后,又夹不起来,只能哇哇的哭几声,以发表达内心的焦急,这时候旁边的大人会打掉他的筷子,把他抱起来,让他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边教育:“别个大人都还没有夹菜,细娃儿急哈子!要等大人夹了,你再夹,夹的时候要夹门前的菜,远处的菜莫夹,你要吃,我给你夹“。小孩哪听得了这么多唠叨,只在那哇哇的哭,大人只好夹一口菜塞在他嘴里,菜到嘴里就不哭了,一边嚼着口里的菜,得空了再调个哭腔,时不时擦着眼泪,这一擦不要紧,鼻涕混着眼泪直接在脸上写了个“一”字。旁边的人看到这情景就笑了,当妈的听到笑声,一边骂骂咧咧装着恼人的样子,一边赶紧给小孩擦干净脸,再往小孩碗里夹些菜,把他抱下桌,打发他到别处跟其它没上席的小孩一起吃。所以,小孩在酒席上是没有地位的,只能仰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桌子,央着大人夹些菜,跑到一边,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一起吃饭,也是增加友谊的最好的时候。
小孩和小孩之间吃饭的游戏是扔花生,看谁能接到嘴里。比不吸气,一口吞下一根粉条还不嚼烂。把好吃又一下子吃不完的炸花生倒在身前的布兜口袋里,等散席了,可以把它当做筹码央求别人站队支持自己。当然,大人们酒后总喜欢胡侃吹牛,小孩间也是要吹牛的嘛,只是吹牛的内容不外乎,一个四岁的小孩对着一个二岁的小孩说:你生下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的,还能详细的说出“亲眼见过”的节细,之后还要捞把功劳说:你还是我把你带大的。面对这种牛逼,每一个小孩是分不清楚“二”和“四”到底哪个大,只能选择天真的相信。
第一轮席的人吃完了,就各自散去,旁边还等着开第二轮席的人。第二轮席的人一边入座,洗碗的人就赶紧收拾碗筷桌子,擦干净,铺上新的桌布,上第二轮。开到第三轮基本结束了,邻村来的客人吃饱饭稍作停留,跟主人家打招呼,就回自己村了。远方来的亲戚则第二天再回家,着急的吃完中午这趟正酒也准备回去了。第四轮就是后厨里的人。等各路厨子都吃完,再收拾好碗筷,分分这碗是从谁家借来,那张桌子从哪家搬来,都一一还回。等还完东西,宴席的气氛才算是真正散了。
日子又开始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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