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和老头儿

女孩儿和老头儿

一

讲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头儿的故事，可能有点乏味，但不无趣。

二

我第一次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正在她家门口的院子里疯玩，那院子在一个大超市楼顶上，好多人家围出来的院子，像个老北京四合院。女孩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疯玩，她像个泥球一样，把一群男孩子追得团团转。我拦住她：“你跑慢点，当心摔倒！”她一抹脸上的大汗珠子，潇洒一摆手：“走开走开！我摔不倒！烦死了你！”小女孩从不听我的。我看着她继续奔跑，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她圆圆的小脸蛋一颤一颤，看着她摔倒摔破了膝盖，看着她也不哭从容起身，看着她跑回家被她妈妈狠狠批评了一顿。她是老头儿的外孙女。

我第一次见这个老头儿的时候，他在一颗正在落叶的树下面坐着，夕阳懒洋洋地撒在他身上，他坐在躺椅上，旁边小桌上是他的茶，桌下卧着他养的狗。他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衣，虽然年纪有些大，但身影依旧挺拔，是因为年轻时做过军人的缘故，他粗糙的无名指经常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他爱坐在这里喝茶，他爱穿黄色的毛衣，他爱用手转着那枚戒指，他爱夕阳。他是小女孩的姥爷。

小女孩和老头儿和一般的中国式家庭一样，分住两地，但小女孩爱去烦这个老头儿，叽叽喳喳地吵闹，小女孩的妈妈说你别老去吵你姥爷，老头儿只是对着小女孩笑着：“没关系，我喜欢你来吵我。”小女孩看着穿黄色毛衣的他，绒绒的，暖暖的。

老头儿爱给小女孩讲他过去当兵的故事，小女孩摇摇手：“烦死了你，我不想听。”我说小女孩你别这么和他说话。小女孩从不听我的。小女孩爱噘着嘴，掐着腰给老头儿讲她学校的故事，说她超厉害，和很多人都是朋友，人缘超好的。老头儿还是笑着看着她，揉揉她的脸。小女孩把脸移开：“哎呀，别弄我的脸。”我说小女孩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小女孩从不听我的。

小女孩在学校还是像小霸王一样，和很多人交朋友，好的朋友，不好的朋友，都交。我劝她别这么野，当心交友不慎。小女孩从不听我的。果然，小女孩初中的时候被自己的朋友冤枉了，还在公众场合抹黑她。小女孩受伤了，她变得内向，变得不敢与人交往，原来闪着光的大眼睛漏出了一丝丝对世界的怯懦。我说你去找你姥爷说说嘛。小女孩从不听我的。

小女孩变了，她不爱和人说话了，甚至不去找老头儿了。我说你不能这样，你要去找你姥爷啊，他很爱你的。小女孩从不听我的。小女孩只会在家里走亲戚的时候才见老头儿，老头儿问她怎么了，她闭口不说，只是憋红了脸。

后来小女孩的家也从“四合院”搬走了，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小区里，走亲戚的机会都很少了，她很少看到老头儿了。她也很想念原来的那些邻居和伙伴，当然还有老头儿。我说你想他们就回去看看他们呀。小女孩从来不听我的。

过了几年，小女孩走亲戚的时候发现老头好像更老了，家里客人很多，许多和小女孩同龄的表亲。老头儿已经很挺拔，他从树下的躺椅上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说我们做游戏吧，看谁折纸折得最漂亮，赢的人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哦。小女孩并不想要这个奖励，甚至不想参与这个无聊的游戏。但经不住兄妹们的蹿腾，就勉为其难的参加了。小女孩最快速的折了一个纸鹤，放在了桌子上。兄妹们折出了许多精致的小动物，相比之下，小女孩的纸鹤显得那么粗糙。但老头儿说小女孩赢了，说她的纸鹤最漂亮，他最喜欢。兄妹们面面相觑，小女孩有点不舒服，老头儿问她想要什么礼物的时候，小女孩在兄妹们质疑的眼光中，对老头儿吼：“我想要你以后能不能公正一点！”老头儿一下有些愣神，小女孩转头出去了。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小女孩从来不听我的。

小女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人们不会注意到小女孩的心思，他们只认为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无病呻吟而已。只有老头儿从屋里走出来，有点笨拙地坐到小女孩身边，拿出她的纸鹤，递给她：“它确实很美啊，拿走吧，很好看。”小女孩看着老头儿，叹口气，接着纸鹤随手塞兜里就起身走了。我说求你别这样。小女孩从不听我的。

小女孩没有再去找过老头儿，她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忙着和妈妈吵架，忙着学画画，忙着和朋友玩，忙着换新发色。她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老头儿。

三

家里传来老头儿去世的消息时，小女孩惊呆了，她不相信老头儿居然会去世，那么智慧且挺拔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年龄打败？我说是真的。小女孩从不听我的。

小女孩认为自己应该很难过，可参加葬礼的时候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她自己也不理解，她明明应该很难过的啊。她看着那张黑白照片，不对啊，老头儿应该穿黄色毛衣的啊，为什么是黑色的？照片上的人是谁？小女孩木木的经历着一天。

旁人不理解为什么小女孩不哭，她自己也不理解。

回到家，小女孩洗了个澡，躺到床上，拿起茶杯时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个皱巴巴的，安静的躺在角落的纸鹤，手开始不控制地发抖：“它很美啊。”小女孩开始掉眼泪，随后大哭，最后哭到她爸妈闯进来抱着她哭。她爸妈抱着小女孩，小女孩抱着纸鹤：“是啊，它很美啊。”

小女孩开始经常去老头儿爱去的那棵树下，躺椅和小桌子都不见了。就剩老头儿养的狗天天窝在那里，每天都在那。小女孩也经常坐在那，发呆，和老头儿说话。

我说：“老头儿很爱你的。”

小女孩说：“你是谁？”

我说：“我就是你啊。”

四

老头儿去世了半年之后，我做了一个梦——老头儿拉着我的手走到树底下，蹲下来，用他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揉着我的脸，说：“嘿，我走了啊，这辈子很高兴认识你，有缘再见。”

五

我醒来，纸鹤没了。

六

我又哭了，我要是能回去和那时候的自己说对老头儿好一点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