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二章 灰溜溜的小孩

作者: 白蕙侨 | 来源:发表于2020-08-10 22:20 被阅读0次

    第二章 灰溜溜的小孩

    只要是成功长大了的人都是做过小孩的,即使心里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也都是做过外表看起来像孩子的人的。不知道是奕根本没有长大过,还是说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内心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反正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奕总觉得自己的容貌在变化着,内心是停滞不前的。也没什么不好,她只是孤独的一个人,是孤独的来,也可能最后要孤独的去的。

    时至今日,也能依稀之间梦回童年,好像并没有那种极快乐的事。就像前几天,奕和朋友丘见面的时候,丘对她说的那样:“在我眼里你是那种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人,没有很快乐的时候,也没有很生气的时候,就好像没有什么情绪,就一直是那样淡漠,是个挺无情的人。”丘说这话的时候,奕正盯着锅里的烤鱼咕嘟咕嘟冒出的泡。也许丘说得对,奕这个人生来就很孤独,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内心孤独,自己独处的时候内心孤独,学习的时候孤独,休息的时候孤独,它是那种和鱼先生一样没有在儿时学会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但鱼先生对此毫不掩饰,奕却会不经意间掩饰着这一点,以至于有时候把自己都蒙蔽了。也许正是因为两个人都有这样的特点,所以才会互相吸引又无法接近彼此吧。

    奕六岁之前,爷爷奶奶家东屋床铺的铁栏杆四周是她最多的活动范围,因为人的一生中最常见的就是一日三餐,作为一个活动范围极其有限的小孩子,人生大事似乎主要就是吃和睡。饭前奕把两条腿从三根栏杆中的空隙伸出去,爷爷再把家里的折叠饭桌搬过来,那时候重复了上千次的生活现如今想来也十分奢侈了,因为床铺被拆了卖了,爷爷死了,生活它发生了斗转星移。在奕的记忆里奶奶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大米水粥总是伴着铁锈的味道,奕也会一边吃饭一边抠栏杆上的深绿色油漆,让更多的铁暴露在空气中。六岁之后,堂妹出生了,随着她的长大,铁栏杆的位置逐渐变成了她的,奕已经长到了不要被栏杆拦住防止摔下来,不吃饭需要被大人喂饭还会躲的年纪。

    在妹妹出生之前的六年里,奕也能依稀记得一些事,但都是模糊不清的。妈妈在那几年不怎么出现,有一天奕守着爷爷奶奶家的座机给妈妈打了十几个电话,几乎都是无人接听,她在爷爷的怀里哭着找妈妈,爷爷很无奈,说了一句:“哪有这样当妈的。”奕记得自己在幼儿园的一棵大树下观察了很久的蚂蚁,就是为了找到幼儿园蚂蚁和爷爷奶奶家蚂蚁的不同,但腿都蹲麻了,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五岁的一天早上,奶奶带奕到小区对面的市场去买豆腐脑,那时候施工单位在路边堆了一个小土坡,奕不知道为什么就非要从土坡跑上去,上去的时候没什么,下来的时候左腿就有种被挂住的感觉,她开始一边哭一边奶奶说腿折了,奶奶慌了神,赶紧给奕的爸爸打电话。从医院回来以后,那个秋天和下一个冬天奕都是在床上躺着坐着度过的,石膏拆了以后,很长时间奕都不太适应,仿佛这条腿上少了些什么。

    痛苦的日子是从六岁开始的,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奕怀疑自己乳名起得不合适。为什么要叫笑笑呢,不如叫哭哭。人为什么要上学呢?上学意味着灰溜溜的小孩痛苦地开始。

    在一个漫长暑期过后,知了还在彻夜鸣叫的时候,奕被送到了小学。第一节就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的样子,奕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走上讲台拿着几只纸片小鹿,对着一个班的小孩子微笑。

    “小朋友们,你们看,我手上是几只小鹿?”老师左手拿着一只,右手拿着两只。

    “三只。”全班小朋友抢答道。

    奕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如果知道在十几年前的小学一年级的第一课是这样的简单而幼稚会作何感想,但在一周之后,这个班也开始教乘除法了。而且老师规定每周五都要周测,考数学题。老师也可能想省事,或者那种简单的数学题在老师看来根本没法出,考试的卷子都是用当时特别流行的一版竖开本的口算题卡,选出一页,复印三十几份,正反面的,正面是加减,背面是乘除,每次考试,奕都只做正面的加减,不做乘除,因为不会。每次卷子一发下来,老师都会很省事的在背面直接圈一个零。奕也等着爷爷骑自行车来接她,回去挨爸爸骂。

    但凡这个家里有第二个人会数学,奕都不会去问她爸爸,再说她爸爸也不怎么来看她,但是往往来的时候都是数学考试出成绩的时候。

    很多事情就是巧了,赶上了,这么寸劲的事,除了这件事以外,奕在十几年后想不通的巧事也很多。比如她自己只想顺其自然做个平凡普通的人,但她妈妈希望她万事全能。“你看看人家某某,有两个孩子了,还在考证学习,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认证不认人,每个人都在抓紧时间提升自己,你怎么就不着急,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呢?”每当她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奕就在想,今日的自己和当年那个考试只做卷子正面加减法的小孩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就是灰溜溜的,不想抬头,想要隐身起来,做一片若有若无的空气。你当然可以认为想做空气的人,不是个合格的人,但你剥夺不了一个人淡若云烟的心态,奕现在只想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其实努力学习和努力工作最终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奕不想有那么多的钱,她觉得钱够花就行了。按照奕的妈妈的说法,就感觉这个世界上除了奕的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努力,奕没听到她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还是漫步的状态,当她妈妈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奕只想爬。

    奕的妈妈做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做了大半辈子,提前退休之后,仿佛把奕当作了她们学校里智力有障碍的学生。生活的细枝末节,甚至连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纸后,猫腰的角度都要指挥一番,“弄到衣服上还得洗。”奕和她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类似智障。

    可是妈妈把奕看成是低能儿,却又寄予厚望,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我们这个世界上有相对富有的人,就一定有相对贫穷的人;有相对优秀的人,就一定有相对平庸的人;有的人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那就有人占有少的那部分。奕没有那种做前者的强烈愿望。

    有的人说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要好好努力,勤奋学习,改变现状,但奕只想抱抱那个从前的自己,那个因为难题愁哭的小孩,被课业折磨的小孩,沉默孤僻的小孩。不是说,她不想更好,只是她一路走来已经尽力,并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就算回到过去,所有的事情估计还是原来那样。倒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她越来越想给自己解心宽,奉劝自己,一切都有其定数,不必强求什么。其实也可以说是奕比更多的人更早的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每学期老师给的评语都是“文静”的小孩,要说有什么最大的愿望,就是远离家乡,远离这些过度熟悉的人,奕最接受不了的一种结果就是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城市,其他的任何可能都好过这一点。这个城市和她的父母、亲人、朋友就像一口深井,有人在这种熟悉里生活了一辈子也不觉得它狭小,而且也不渴望外面的世界,但奕不想做一直围着井口转圈,最后到死都留在井里的人。

    小学放暑假的时候,奕总是和邻居家的两个小男孩在一起玩,因为那个小区的小孩子不多,三个孩子很容易就互相认识,成为玩伴。那时候爷爷奶奶家的小区在一处高地修建一些健身器材,人们都管那个地方叫“大平台”,三个小孩爬上大平台上最高的健身梯,坐在最上面一节,看着夏天夜晚的天空,是奕现在想起来最惬意最快乐的事。而假期结束,开学报道,无疑是最痛苦的事。虽然十几年过后,三个小伙伴彼此失散,但好在奕一想起他们总能确认自己的童年是真的存在过的。

    两个小男孩,一个叫立春,一个叫郭季,立春比奕小一岁,郭季比奕小两岁。立春之所以叫立春,是因为他生在立春这一天,郭季之所以叫郭季,是因为他爸姓郭,他妈姓季。

    立春家里开着一个小卖部,他爸妈晚年得子,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还是很宠他的。奕记得他家的小买部店面很小,窗口却很高,要登上两块石头才能把头探进去看清售卖的棒棒糖的口味,而且石头不稳,有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的危险。

    立春他爸爸是奕小时候除了自己的爸爸以外,害怕的第二个人,印象里他一直是灰白的头发,从中间分缝,两只眼睛很大,眼球突出来,好像不怎么会转动,只会直勾勾地盯着人,不说话,也不笑。去小卖部买东西的人往往每次都看到这个男人光着膀子,瞪着眼睛,坐在小卖部外面,喝啤酒。

    立春妈妈和他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总是戴着长到肘关节的灰色套袖,一脸笑着接待按门铃买东西的人。拉开窗户的之前就问:“要买什么东西?烟?酒?糖?”

    也许是因为家庭环境的原因吧,立春这个孩子很闷,不爱说话像他爸一样,会腼腆的笑笑,像他妈一样。立春和奕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们俩已经互相见过很多次了,这次不同,只是把小小的眼睛眯得更小,嘴巴努动一下,发出了类似女孩的声音:“我叫立春,咱们以后一块玩吧。”后来奕才知道,立春有点结巴。

    郭季是什么时候加入进来变成三个人一起玩的,奕不记得了。奕只记得郭季很淘气,有一次,放火把花坛里的草点着了一片,烟呛到一楼的住户,住户给物业打了电话,当天晚上,奕亲眼看见郭季被他爸踹回了家。自从那天之后,奕看到了因为学习成绩很好一直趾高气扬的郭季灰溜溜的样子,忽然释怀了起来,小孩子被大人管大概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吧,无论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奕想拿现在的整个假期来换那时候的一天暑假,也是换不来的。她那个时候至少不会为了钱忧虑,也不会为了自由忧虑,更不会为了想要逃离忧虑,她那时候没有现在的想法,那时候她不觉得绝望,因为她在那个年纪距离拥有逃离资本的时候还很远,随着年纪不断增长,她现在才开始觉得绝望。尤其是在放假的时候,她爸爸晚上喝多了酒,鼓着肚子,醉醺醺的走进她的房间,用劲拍她大腿说:“爸爸回来了,你也不知道打招呼,就这么学吧,就这么长吧!”奕嗯嗯的答应些什么,她爸爸就说:“就知道嗯,应付我呢吧,还不如小时候。等我老了,你就得给我扔到大街上去吧。”这种时候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等着他说完闹完,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也许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位父亲吧,他可以帮奕解决很多事,在奕的成长过程中,她也确实体会到了她可以因为父亲的缘故做到其他同龄人做不到的事情。同学的父亲曾拿奕打趣:“有什么也不如有个好爸爸吧。”在市政府工作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高兴的应该是她爸爸自己,奕从不觉得这也算一件她应该跟着高兴的事。

    如果让在“仙人笼子”认识的男神历史老师来当她的爸爸,奕当然高兴的不得了,也许做梦都会笑醒。“爸爸”,会把家里的一间屋子当作书房,他晚上会在书房里写字,书房里飘着墨香,周末可以和“爸爸”读一本书,听“爸爸”讲一些书里的故事。可是让那样一个爸爸培育出奕这样的不出色的孩子,未免会让他觉得伤心失望。可能是自己投胎的时候这样想的吧,随便哪个爸爸都行,但自己太喜欢的可不行。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奕想到自己三十岁、四十岁的样子,她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很大程度应该是父亲的关系,上一天班回到的还是这个房子,走进这个屋子,她就开始陷入无尽的绝望。如果父母在自己五六十岁的时候离世,还有三十多年的时间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因为奕觉得自己不会遇到所谓的爱人,所以也不会结婚,搬出去住,如果在本市工作也完全不用租房,如此一来,奕一辈子也无法离开父母和他们的管束,一辈子都在脚踝上拴一个叫做“我爸爸妈妈的女儿”的链子,在手上戴上“这所房子是我唯一能回去的地方”的手铐,奕觉得如果这样,她一辈子也不能真正长大,今天死去和老了以后再死去是没有区别的。

    再加上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小,不像这么大的,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是和父母捆绑在了一起,万分痛苦,她要做的事情是挣脱出来,长大、变老。

    其实奕的理想特别简单,一直做个灰溜溜的人是没关系的,做鹤群里面唯一的一只鸡也没有关系,但“小孩”这个尾巴要用离开的方式一刀切去,而唯一的机会就是毕业后留在不是家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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