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山河袈裟》
李修文，湖北荆门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闲花落》《浮草传》，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李修文散文》《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电视剧飞天奖、大众电视金鹰奖等多种奖励。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市作协主席。
《义结金兰记》，我在《李修文散文》和《山河袈裟》里读过两遍。 《义结金兰记》写的是：在黄河边的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他曾娶过亲，生有一个女儿，但妻子已跟人跑了好几年，他一个人带着女儿长大，也没有少过女儿一口吃喝。因为太穷，只好靠四处做苦力过活。某日黎明，傻子坐船过黄河，要到黄河对岸的一家采石场去做工，船行到一半，他看见一只被人唤作“宋公明”的猴子在水中奄奄一息，便不顾身边人的拦阻跳入河水中去救它，一把抓住被波浪翻卷过来的猴子，并脱下自己的衣服，绑住猴子的伤口，渡船到岸，掉头返回将那只猴子扛回家，收留在家，给它治了整整两个月的伤。家里实在太穷，但即使在只剩两碗稀饭时，傻子也会给猴子一碗。后来还牵着猴子顶着大风在黄河岸边来回奔走，教右腿差点被火铳击断的猴子重新学会了走路。后来，猴子离开傻子。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漫天大雪中，猴子竟然回来找傻子，傻子的小女儿引跑过去，可是摔了一跤，一个傻子一只猴子，几乎同时将小女儿从雪地里搀了起来。猴子拎了一袋子宝贝，是足以让傻子和他的女儿暂时吃饱喝足的东西，可是傻子不要。猴子一声长啸，手下的猴子兄弟狂奔出去，在雪地里接连三个空翻站立，再回到队伍里，他的意思是：送给你的东西皆非打家劫舍所得，身为一群能够卖艺的猴子，这编织袋里装的每一样东西，全都清清白白。后来，这只猴子每过一段时日就会给傻子送来吃穿用戴，一开始，不管傻子与它凑得多近，它都横眉冷对，但是，终归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儿将父亲的手递给猴子，再将猴子的手递给父亲，如此反复了几次，两只手也就握到一起去了。一个大雨天，那只猴子给傻子的女儿送来了几斤樱桃，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傻子的房子竟被大风给吹垮了。有人说：“傻子啊傻子，它哪里是只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如若有心，你就该与歃血结义。”傻子抓住猴子的手，先对天地磕了三个头，面对猴子磕了三个头，接着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猴子也照着样子给傻子磕了三个头，再端起另一碗水酒，仰起头分好几次喝完。这一双兄弟，这一桩义结金兰，就在倒塌的房屋前完成了。改日，猴子带了几张零碎钱给傻子，还带了几个猴子兄弟，掏出了一张过期火车票，朝傻子比划半天，原来它是想叫傻子带着它去卖艺。傻子、猴子和他的女儿就去县城卖艺。时近正午，傻子起身去给大家买锅盔来当午饭，不幸被一辆卡车撞死。猴子就成了傻子女儿的义父。傻子死后，他的妻子回来了，拿到了傻子的赔偿款，没过两天扔下女儿又要跑，乡亲们在黄河渡口上截住了她，替那小女儿抢回了一些钱，再拿这些钱给小女儿盖了两间房子。盖房的时候，猴子像监工一样坐在树梢上。傻子的女儿长大了，在工厂里做工，一头疯马迎头将她撞倒，险些把女儿的左胳膊踩断，猴子带着它的兄弟们星夜杀到，全都扑上去咬马的脖子，幸亏马的主人赶来，保住了马的性命。已长大的傻子的女儿，怀抱自己的女儿去坐火车，她的女儿调皮将牛奶撒在了一个喝醉酒的外地人身上，那个外地人大发雷霆，举手就要去打这对母女，可是就在他举手的一刹那，猴子从天而降，嘶喊着冲上来，那外地人的脸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子。猴子老得快死前昏迷了，被傻子女儿抬回家门，可猴子最后心念的地方，就是傻子为买锅盔而送命的地方。它坐上了火车，将小女儿攥在手里的车票钱活生生的塞回了她的口袋。火车上“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车厢里那个正在寻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寸步也没有离开。好在是，没走两步就有人将座位让给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暂时闭上的眼睛，一似老禅定，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栽满了桃花。”
“义”是这篇散文的核心点。《三国演义》里刘备、关羽和 张飞“桃园三结义”，这是我们从古典文学中知道的例子。这种“义”是人与人之间的“义”，可是，李修文的《义结金兰记》是人和动物之间的奇特的“义”。首先，傻子是一个善良而讲义气的人。他是那么地穷，他是那么地可怜，可是他把一个“义”字演绎的荡气回肠：救猴子、帮猴子治病、教它走路、省出食物给猴子吃、不愿带猴去卖艺。他是傻子，傻得老婆跑了，傻得难以养活自己，傻得难以养活女儿。正是因因为他傻，他才会救猴子、医猴子、与猴子结拜为兄弟。傻子傻人有傻福，他死了之后，猴子帮他完成了抚养女儿的义务。傻子的“义”在前，傻子的“义”撼天动地！其次，猴子报恩之义。猴子早年的身世是非常之顽劣：他们围攻家禽，一夜之间掰尽田地里的玉米，甚至拦住独行的人索要食物。正是因为傻子的救命之恩，让它从一只顽猴变成了一只义猴。它的义体现在它竟然有一种通灵的人性，它做出了人都也许无法做出的事情。最后，傻子和猴子互相成就的“义”。古人结义，通常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古人结义，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傻子和猴子的“义”，是充塞天地的大义、情义、生死可以托付的义。虽然傻子没有把女儿托付给猴子，但猴子是真地是在替傻子尽着父亲的义务。而且，猴子是替三代人守护---傻子、傻子的女儿、傻子的外甥女儿。猴子老得灯枯油尽的时候，还是要去拜的一个地方，就是卖艺时傻子买锅盔死去的地方。动物的“义”，让我想起《读者》上的一篇文章《义鼠》：在印度的古吉拉特邦的一个小镇上，住着一个叫古丽娜的小姑娘。她的父母白天忙着上班，没有时间照顾她，要是邻居也不在的时候就，把她关在家里。一只小老鼠一次次钻进了她的糖罐里。它每天来吃饱喝足之后，并不急于离去，还要当着古丽娜的面，在屋子里窜来跳去，他们就仿佛一对默契的朋友。一天清晨，她的父母正要出门，一只小老鼠窜进来，咬了古丽娜一口，接着又咬了古丽娜母亲一口。古丽娜的父母亲生气地拿着棍子，追着老鼠去打，最后跑出了家门，把老鼠打死了……后来举世震惊的古吉拉特邦大地震发生了。人尚且都懂得“义”，难道我们人不应该向这些动物学习吗？
小说笔法写散文，是这篇散文的另一特点。读着李修文的《义结金兰记》和多篇散文，有时恍惚中觉得是在读小说。这是因为李修文在散文中借用了小说的创作方法，让他的散文有一种很强的可读性。写小说出身的李修文，自觉不自觉地在散文中融入了极强的小说创作方法。与其说自觉不自觉地，不如说他故意这么写的。读了周晓枫的《有如侯鸟》中序言《寄居蟹式的散文》，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说：“我希望把戏剧元素、小，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尝试自觉性的跨界，甚至让人难以轻易判断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石头、剪子、布》写食物链，其中镶嵌入室杀人的段落，属于小说笔法，我想实现文体内部的跳轨和翻转。《有如候鸟》两万多字，写迁徙，露出水面的冰山是散文，隐藏其下作为支撑的是小说---我想增强散文的消化能力，让散文不仅散发抒情的气息，还可以用叙事的牙把整个故事嚼碎了吃进肚子里。我要的不仅是物理意义的肢解，还要完成化学意义的溶解，这就是从《石头、剪子、布》到《有如候鸟》在小说利用上完成的递进。并非背叛。我尝试以寄居蟹方式存在的散文。小说的肉已被掏空，我利用更结实的盾壳，保护散文，探索更远的路。”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李修文的这样地创作，他拓展了散文的边界。看一看，李修文在文章中的小说语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黄河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说是傻子，却也算不上太傻，娶过亲，还有一个女儿，妻子虽说已经跑了好几年，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长大，却也没少过女儿一口吃喝……”
充沛的情感，令人心醉神迷，不独《义结金兰记》，李修文的散文气势磅礴、情感充沛。作者采用倒叙的手法，写那只病入膏肓的猴子，坐在椅子上，一支队伍抬着它，慢慢往前走，忍不住发出低泣之声的，是它的一个身为人类的女儿……这样的写法，一下子就把人的眼球吸引住了。在文字间跳荡的，是作者的悲悯之心，是作者充沛的情感。
期待再次品读他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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