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作者: 夏小半001 | 来源:发表于2018-03-30 00:57 被阅读0次
    春梦了无痕

    01.

    “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阅读就停在这里,阿兰把书扣在收银台上,摸到保温杯,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不锈钢质地的大保温杯,装着她上班之前调好的酒。

    阿兰喝完这些酒的状态,是比微醺深一点,还不到醉酒的地步。让孤身一人在这家24小时便利店当夜班的阿兰,觉得身体不那么冷,内心不至于太空旷。

    有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像一条流浪的鱼,逡游在日光灯聚成的水中。货架上的商品因为明码标价,显得生硬而无趣,所以,再怎么五颜六色,也像是沉在水底正散发清冷光泽的古物。

    那个男人的购物篮里随便躺着一些食物,几袋饼干和几盒牛奶,走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他指着那个保温杯问阿兰:“酒么?”

    在扫描器轻而尖锐的几个“滴”声里,阿兰迅速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从唇间吐露一个短暂而舒缓的“嘘”。就好像这个空旷冰凉的便利店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别人似的,那个男人几乎都要四处打量一下了。

    男人提着东西走到门口,空气被塑料袋发出的窸窣响声搅动出一层层透明的涟漪。阿兰看不见,但抬头瞅一眼清冷的灯光,分明觉出了一种微微的晃动。她“喂”了一声,像是又往这涟漪里扔了一块石头。晃动变强,撞上四面的墙壁之后又反过来涌向自己。

    阿兰叫住那个男人:“你怎么知道,这里装的是酒。或许,是红糖水呢!”

    “直觉。”那个男人笑了一下,极其短促,给人一种感觉,感觉那并不是真的笑而是嘴角简单的一种抽动。

    “为什么会问?觉得保温杯装酒很奇怪?”

    “不。我是觉得很聪明。”

    阿兰拉过高脚凳,坐了下来。她拿过保温杯,嘴唇轻轻碰触杯沿,把酒抿进嘴里一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喝红糖水的样子。

    男人嘴角又“抽动”了一下,转身离开之前,阿兰说一声:“欢迎下次光临。”他没有出声,没有停下脚步,只右手打了一个“OK”的手势。

    第二天,刚刚过了11点,那个男人再次光临了阿兰的便利店。这次出现,他背着一把吉他,走到阿兰跟前对她说:“果真还是你当班。”

    “没错,这家店的夜班,365天都是我当值。”

    “可惜。我遇见你晚了。”

    男人的话一出口,就被深夜店里冷寂的日光灯照着,生出了粼粼的光影,星星点点落在阿兰身上,像是幻化出了牙齿,一寸一寸啃咬着她的肌肤,痒痒地,最深处还带着一点疼痛。

    整个店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这个春天的夜晚,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吹皱了这个店里的冷气森森。一丝湿润带着一层薄薄的暖,随风铺展着,像是有什么要在这空气里长出来似的。

    男人就在这一股暖钝湿濡的春风里,弹起吉他,唱起歌,那歌声如微温的糖浆徐徐灌入阿兰的耳朵里。

    今天的风吹向你下了雨
    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我在鼓楼的夜色中
    为你唱花香自来
    在别处沉默相遇和期待
    飞机飞过车水马龙的城市
    千里之外不离开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了
    一个清晨
    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
    变成秘密
    关上了门
    莫名的情愫啊
    请问谁来将它带走呢
    只好把岁月化成歌
    留在山河

    02.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阿兰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椅子里,趁着商店招牌投下来的几缕光亮,看着男人送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很普通的一张风景图,异国的阳光洒在被尘露浸湿的石板路上,有孤单人影从街口走过。低头的神情和此时坐在身边唱歌的这个男人,有几分相似。

    而明信片后面写着的词,是阿兰十分喜欢的一首。她在男人未完的吉他声里,轻轻将剩下的半阙背出来。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一首歌,几句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有一种流年暗中偷换的感觉。好像有四季在阿兰的身体里更迭,她像一只巨大的容器,凭空装进去许多东西。她被这些东西坠着,坐在椅子里,看男人放下吉他,起身,又在自己跟前蹲下。

    阿兰身体往前倾,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而男人就任凭她靠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此时搁在他肩上的,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

    “现在的确不是倾诉愁肠的好时节。春天才来,还是把悲愁都关在身体里比较好。何况有一些愁绪,就像一颗长在嘴里的牙齿,嚼不碎,也咽不下,只能永远盘踞在那里硌着你。”

    “正因为这种不能言说,那些忧愁才有一种萧瑟的美。”

    阿兰直起身子,盯着男人的眼睛。近处的灯光、树影开始变得模糊,开始陷入温吞的寂静,周围的一切正极速地像黑暗处坠去。

    “你是谁?”

    “我是郑羽银。”男人笑着,把一只手伸到阿兰面前,“正式认识一下吧!”

    阿兰没有动,依旧盯着男人的眼睛。她觉得这双眼睛像是带着不愿人知的瘀伤,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一种飘零感,就源自这双迷人的,渗透着忧愁的眼睛。

    “你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是我用日复一日的醉酒喂养出来的一个幻觉吗?”

    那个叫郑羽银的男人没说话,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表情,再没有另外一种表情能比这种表情更适合绵长、跌宕、无死无生的孤独了。

    连他凑上来落在阿兰唇上的那枚亲吻,都像是刚从孤独里打捞出来的,带着晚风一样的清凉,湿漉漉地贴在那儿,让带着几分酒意的阿兰,更添了些恍惚。

    “现在呢?还觉得我是幻觉么?”

    阿兰看着郑羽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他的眼波随着笑意一晃,她便被摇荡着,变成了几点零碎的光影,那些光影从他的眼睛里游出来,飘浮在空气中,虫豸一样要从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血液里,要寄宿在他的身体里。

    她微微有一些怕,就像是看着自己把一只烟火芯子点着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它会燃烧成什么样子。

    她在这一点怕的驱使下,整个人往后缩了缩。郑羽银没等这退缩完成,一只手就伸到了她脑后,稍稍一用力,阿兰的脸就俯下来。这一吻,很长。好像几个春秋都从她身体里密密匝匝地穿过去了。

    “我是真的醉了。”阿兰这么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03.

    阿兰的父亲出车祸住院了,这几天她都在医院陪护。跟店长请假之前,她先拨通的是郑羽银的电话,可是一连几遍打过去,结果都是无人接听。

    现在,她拎着打包好的几个小菜走在路上。柳絮漫天,被风吹着,热烘烘地直往脸上贴。阿兰想起病床上的父亲,一边有节奏地拍着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一边说出院之后要去荣山上的寺里拜拜菩萨。

    “去拜一拜,说不定倒霉的事情就能到此打住了。坏运气不能总可着一处来吧。该到头了。”

    阿兰高三那年和父亲一起去过一趟荣山寺,她记得正殿里的那些菩萨大多面目狰狞,所以她无法理解那些跪在蒲团上的人,是怎么做出那么一副虔诚的样子来的。

    现在,她想起那些狰狞的菩萨,突然想通那不过是人类内心最深的恐惧,人们把自己的恐惧塑造出来再加以供奉,就成了菩萨。而被长期供奉的恐惧也因此被豢养得更加强大而具体,它悬在头顶,时刻准备着给予你致命一击。

    当时她跪在菩萨跟前,其实是跪在了自己内心的恐惧跟前。当她拿到那所远在千里之外的,二批b类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都怀疑当初自己跪在菩萨面前是否许错了愿。

    如果当初她去的不是那所大学,现在的她就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她摆摆手,驱走几团凑到她眼前的柳絮,也驱走一些仿佛不堪回首的往事。

    此时,天光将近。阿兰抬头看向远处,长街尽头的天空里洇出了几缕血丝,是昼与夜交错而过的摩擦。有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正配合着摄影师的要求,追逐着这昼夜交错间的某一缕神秘而浪漫的光线。当快门按下,这缕光线像是摁在照片上的一枚印章,见证了爱情。

    阿兰往前走,随着驻足路人的目光看过去,她看见了新郎的脸。那一瞬间,她感觉就好像身上的某根筋突然被人抽走了。路还是可以走的,但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韧性,打着晃,像是随时都会摔倒。

    她仔细辨认着那张脸,然后,确认那个新郎的确是郑羽银。她看着那张脸的时候,那张脸也正往她这个方向看。阿兰确定他能看见自己,因为他身边的新娘已经看见了她,可能是因为她此时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新郎看吧。

    可是郑羽银的目光扫过她,就像扫过那些围观的看客,他像是突然丧失掉了一部分记忆,恰好,她就在那部分记忆里。

    她心里有一种很异样的痛,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在她面前向水底一点点沉去,她却无法将他打捞,直至他在她面前彻底消失。

    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疼痛,像一只张开的蚌壳。

    她转身疾步走开,在走过几百米之后,掏出了手机。她站在来往的人潮中,像是要徒手打捞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给那个正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点下沉,马上就要消失了的男人发了一条信息。

    而当郑羽银的未婚妻按照信息上的时间地点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醒悟似的,在心里暗暗发笑。她想,在任何时候,不侮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根本不要有任何期望。

    04.

    餐厅昏暗的大堂里有人在弹钢琴,音乐一缕一缕地飘过来,如同飘零的柳絮一般落在她们中间,落了厚厚的一桌子。

    “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

    “不,你不知道。”

    阿兰几乎要笑出来了,她正在体内调动情绪,好调和出一种阴气森森的语调,然后告诉对面那个女人:你不就是郑羽银的未婚妻么!你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坐到我对面,这就是最好的自我介绍了,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然而没有想到,对方是带着一座深渊来到阿兰面前的。她笑着,那笑由开始时淡淡的一朵越开越浓烈,浓烈过剩了,就觉得里面藏着杀机。

    “我早就认识你了。林茉兰,林学姐。九年前,你被警察从学校带走的那天,我就在人群里看着你。你是我活了二十年,见到的第一个杀人犯!我怎么会忘呢?”

    阿兰看着被灯光打着,落到桌面上的女人的影子,像是要幻化出某种妖魔。她在女人的讲述里,久久沉默着,这沉默一直下坠,最后戛然碎了一地。她就着落下来的灯影,看见从几块碎片里,探出几张模糊的面孔。这些面孔曾被阿兰一层一层叠放进记忆的最深处,现在像是得了赦令,又一层一层铺展开。

    那些面孔是阿兰大学时代的舍友。女生用来维系一段友情的方式其实很简单,要么有共同的朋友,要么有共同的敌人。阿兰就是她们用来维持稳固联盟关系的共同的敌人。

    那个血腥气的傍晚,被装进记忆的瓶子里贴上封条已经九年了。居然没有发酵,没有腐烂,简直像是在防腐剂里泡过似的,保存得这么完整。

    在因为防卫过当入狱服刑的头两年,半夜因为噩梦惊醒后,总会听到黑暗里飘荡着,当初自己鲜红凛冽的哭声。她们把她死死摁在地上,扒掉她的衣服,一边用最肮脏的语言辱骂她一边用手机拍照。

    就在那本日记被狠狠摔在她赤裸的肉身上时,她感觉自己的魂魄被震了出来,弹向半空,就在半空看着那具空荡的肉身,抄起水果刀朝那些一夜之间长成有毒植物的人刺过去。嘴巴还因为最初的惊恐而大张着,鲜红凛冽的哭声冲了出来。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在这哭声里咣当一声沉了下去,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

    她随着这片黑暗一直滑行了许多年,在以为即将于某个出口探出头的时候,有东西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告诉她,别做梦了。

    “学姐,你是学心理学的。你应该知道人格分裂这种病吧。”

    阿兰在听到“人格分裂”这几个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是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

    “郑羽银就是人格分裂症患者。他会在晚上分裂出第二人格来,变成一个流浪者,写诗、唱歌。回来睡一觉之后,就会退回原先的角色里,做回家族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当然,也做回我的未婚夫。”

    “他现在正在接受新的治疗,已经开始好转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提醒你,无论是哪一种人格,你和他都不是很相配。学姐,九年前你因为记录在日记里的一段不相配的爱情,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惨烈吗?”

    “他总会好的,等他好了,你就会陪着他的第二人格从他的意识里蒸发掉。还是自己消失比较好吧,这或许更有尊严一点,你说呢?”

    阿兰看着墙上投下的自己的影子,那薄薄的一层,好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她微微颤抖着点了点头,心想着,还是找个时间,陪父亲去荣山寺拜一拜吧。

    她在起风的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像是刚从一场春梦里走出来。那些曾和郑羽银一起度过的晚上,都变成了一个个巨大而透明的水母,在她的梦里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平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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