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把唢呐擦了好几遍,又小声试了试新买的几个唢呐哨,接着又用鸡毛掸子轻轻拂了拂唢呐侵子上的灰尘,才分门别类的放在了盒子里。
“惟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徐二吸了口烟,喁喁私语。不一会儿,又伸手到兜里掏出了那个二手摩托罗拉手机,看看电量是否充足,便开着机放在凳子上,扔了烟头,循着媳妇儿的被窝睡去了。那村里的村支书也有个手机,但没徐二这样敬业,估计这会儿早都关了机,去找他那相好的了。
猫冬时的夜晚,不见星辰,北风夹着飞起的雪花,开始在庄稼地里肆无忌惮地刮起来。九点多的焦杨村,除了乌烟瘴气的麻将馆,大部分村民都睡了,偶尔传来几声稀疏的犬吠。
稀疏的犬吠声,是一个月前村支书老钱家那条大狼狗的功劳。那天晚上,老钱从相好的家吃完酒回来,刚走到村旁,拴在链子上的狼狗就听出了是老钱,气势顿长,吠声也仿佛提了好几个调。老钱晃晃悠悠走到院里,随手向狗窝里扔了一个袋子,进了屋。
第二天一早,老钱原配去院子里抱柴禾准备生火,发现那狼狗脸朝里,趴在窝边,动也不动。走近一看,那狼狗舌头伸了老长,已死了有多时了,一个被撕坏的袋子搁在一旁。
“整天去小骚逼家鬼混,你那死娘你都不管,还拿回东西来给狗吃!”
那袋子里有相好的给老钱做的小鸡炖蘑菇,老钱边看着那小媳妇儿勾人的面庞边吃酒,一高兴就醉大了,原本要在相好家住下,又怕像上次那样睡到半夜,再被小媳妇儿的丈夫撞个正着。临回家的时候,小媳妇儿把剩下的鸡腿带上,让老钱拿回去给他娘,又塞了点前些天摘的野蘑菇,让老钱回家炒着吃。谁成想醉大了的老钱忘记了野蘑菇,昨晚全撒给了那狼狗。
自那以后,夜晚扰人心神的狗吠声就少了许多。
2、
对于村支书或是有钱有权的人,农村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
但也有例外,徐二就这样。提起老钱和他媳妇儿的做派,徐二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官当成这样,也他妈没人管管,原配不离就养相好的,他娘那么大岁数了,外面哗哗下着大雨,不让他娘进屋,就怕他娘把屋里的砖地踩埋汰了。”
徐二今年40多岁,快1米八的个头,大黑脸,因吹唢呐时往往用大力气,腮帮有点像猫冬之前的小松鼠;可能是力气用的太大,腮帮鼓起来后,原本挺小的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缝,因此也有人管他叫“大瞎鼠”。徐二开始吹唢呐纯粹为了生计,五口之家只有几亩薄地。小学还没念完,种了一辈子地的徐二爹就让儿子学手艺,跟着村西的唢呐匠在白事上吹唢呐。徐二娘不舍得儿子天天跑着吃苦。徐二爹说,
“你个妇人家家懂得个啥?那吹唢呐是门手艺,咋不比爬在地垄沟找食强!”
“在白事上吹唢呐,多晦气?”徐二娘反驳道。
“别跟着瞎掺乎得了,在白事上吹唢呐,挣得才多呢!谁家能在那个时候,因为那几个钱跟你计较!”
从此,在白事上吹唢呐就成了徐二养家的职业,因为肯用力气,徐二渐渐成了村里村外有名的唢呐匠,《苏武牧羊》、《哭皇天》、《真的好想你》这些曲目到了徐二的嘴里,悲戚的余音就连无甚关联的听者也泪目。干着干着,徐二也越来越被这职业所吸引。除了三瓜两枣没人跟着计较外,徐二发现,在白事上能见到别的职业见不到的众生百态——老人生前孩子不孝顺,死了的时候,孩子给买的棺材上却画着“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二十四孝;上学时连老人进校园都不让,生怕寒酸的老人给自己丢人的,老人死了,哭的恨不能惊天动地;老人在棺材里躺着还没埋,几个儿女就因为吊唁钱分配不均各怀心思,甚至大打出手……
3、
后半夜,太阳还没有出,幼犬也吠的累了,除了几只出来找食儿的老鼠,什么都睡着。被窝里的徐二媳妇儿突然怼了徐二一下,徐二也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便欠了欠身,稳稳神。
“非得整个那破玩意儿,也不让人好好睡觉。”媳妇儿用被角蒙起来脸,闭着眼睛嘟囔着。
“你谁啊?”徐二刚开始用这手机,对手机的一切还不太熟悉。
“徐二吗?我老钱,你来我家一趟,我娘死了。”
“这回他妈可顺你心了。”徐二放下电话,骂了一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徐二还没走到老钱家的大门口,远远看见村路旁的树中间栓了横条幅,落款是焦杨村村委会。“往上走啊,还是得会拍,这就是给人家看呢,让大伙儿都来随礼呗!”徐二心里想着。路口再往西拐,不远处十几个人正从车上往下搬运红棺木,显得有些费力,徐二走近一看,知道那是上好的楠木棺,三长两短加上一个天(棺木最上面的木板),全棺木上都画着彩图,那左侧前的徐二认得是“老莱娱亲”,右侧前画的是“孝感动天”。左右两侧最上端是一副对联——守孝不知红日坠,思亲唯见白云飞。
“这是二十四孝图啊!”徐二把唢呐盒子放在大门旁的简易棚里,边组装着唢呐边自言自语。
“呵,你以为呢?这是谁家办事啊?你也不看看。”比徐二早来一会儿的锣鼓手笑着对徐二说。
“有啥用?”徐二小声嘀咕着。
“你别着急,你再往院里看看。”
徐二顺着锣鼓手指的方向瞅,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富人家才搭得的阔气灵棚,仿古青色,两边两行黑底白字,左书“千痛万哭两行泪”,右附“一跪四拜三上香”,最上面是四个大字——望云思亲。
徐二叹了口气,接着又不知怎地笑了笑,没言语。
“你看,那老太太被抬出来了。”
徐二往灵棚后面瞧,里面有不少人抬着什么出来,上面盖着黄布。只听得有人说,
“还没洗呢,衣服也没穿好。”
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徐二和锣鼓手开始伴奏,但自听得老太太被抬出来那句话以后,大伙儿仿佛谁也用不上全力。棺木旁只有老钱和一个堂弟跪着,没有人哭,只是机械似的给为老太太送行的人还礼;相比之下,老太太平常住的那个屋里倒是热闹非凡,炕上一个礼账桌,老钱原配也在那来回的穿梭。
4、
上午十点多,老钱在省城的两个姐姐回来,一到院里,就扑着棺木喊着娘,大哭起来。徐二和众人觉得好笑,老娘活着的时候被弟弟老钱撵出了屋,知道后都不回来看一眼,这会娘死了倒上这作秀来了。
临近中午,吊唁的人来得差不多了,有人吩咐餐桌开始上菜,众人也开始往餐桌边上聚集。徐二觉得烟瘾犯了,就放下唢呐,去院里仓库旁没人处拿出了烟,刚一点上,就听得里面开始吵嚷。
“老弟,人都死了,棺木你买的那么好嘎哈?得花多少钱?”
“没事,那是村委会出的钱。”一个男人回答道。
“这次一共接了多少钱?”
“这几年娘在你这,多给你拿两万,剩下的咱平分吧。”
“二姐,这都是我平时随礼收回来的钱,你也跟着抢啊?”
“我看娘平时那身埋汰衣服,你都没给换,我们姐两平分的钱,就当你是给娘买寿装了。”
“换衣服那是你们女儿的事,跟儿子没关系。”一个女人接着说。
……
徐二站在仓库旁往后退了退,只觉得刚吸的一口烟,堵在喉咙就是出不来。
院里忽地起了一阵风,比徐二的唢呐声还要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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