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院已经很老很老了。
它是父母年轻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一住,就是几十年。二十年前,我们离开了它,可是父母一直舍不得丢弃它,每年总会抽时间回去,到屋顶上把漏雨的地方缝缝补补,把快要坍塌的院墙修葺一番,给院里那几颗超过房顶的大枣树浇水施肥。
到了夏天,父母总会回老院小住几日。我偶尔也会带上儿子回去看看。儿子总会像出了牢笼的小雀儿,在院子里欢呼打滚,拿一把铁锹在父亲的小菜地里挖坑种草,忙个不亦乐乎。
到了黄昏时候,是这院里最为惬意的时候。凉风习习,那几颗大枣树的叶子微微响动,院子里父母抽空回来栽种的西红柿,黄瓜都已结出了小小的果实,母亲的各种朴素的小花正开的灿烂,似有似无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就像小时候那样。母亲依旧把那张用了许多年的小方桌搬出来,摆上晚饭,或者水果。
那五间青砖正房已经颜色灰暗,老式门窗的绿色油漆斑斑驳驳,屋里面有一条大通炕,母亲一直舍不得拆掉它,因为所有的孩子们回来都无一例外的喜欢在这炕上折腾——从炕上两个老木箱上面咚咚跳到炕上,然后爆出一阵欢笑。还有那暗红色的大高柜,那长长的条凳,同色的大木箱,有着两只抽屉两扇柜门的平柜子,母亲的老式脚踏缝纫机.......都在幽幽的讲着从前的故事。
西房的年代没有正房的久远,它们是我小时候加盖的,看起来要比正房的颜色亮一点,但也已经三十年了。它们掩映在两棵大枣树的树荫下,被用来放置杂物,有一间做了厨房,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烧火灶。它不烧煤,不烧炭,只烧柴。这样的灶做出来的饭充满了柴火的香气,现在一闭眼,仿佛又闻到了母亲熬制的玉米糁子粥的香味。那时候只要玉米一成熟,母亲就会先掰一些回来,擦成大颗粒,上午就用凉水浸泡着,到了半下午就点着柴火,小火熬啊熬,一边用勺子不停搅着,就这样一直熬到太阳下山,一直熬到满锅都是金黄灿烂浓稠的汤,一直熬到满院子都飘着玉米的香味。喝一口,都是太阳的味道。如果晚上喝不完剩下了,到了第二天早上,那些粥凝结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碗黄金的玉米冻,就那么凉凉的吃到肚子里实在是一种无上的美味。
现在我也会嘴馋,想念那儿时的味道,于是母亲仍然会用新鲜的玉米给我们在电磁炉上熬粥。可不知道是现在的玉米加了太多的肥料农药,还是电磁炉的原因,总觉得粥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香气,每每这时我都会怅然若失。至于我自己熬的粥,要么是清汤寡水,要么会糊了锅底,常常不能入口。没有一份从容淡定的心态,是熬不出一锅好粥的。
这座已经在风雨中坚挺了五六十年的老院子,正散发着一种旧时光的美。这种美是含蓄的,是幽静的,是经过时间的沉淀和积累自然而然生成的,犹如祖辈传下来的碧玉手镯,也犹如一个穿着旗袍满眼都是故事的迟暮美女。这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是永远无法感受到的,就是村里邻舍家新盖的敞亮瓦房也没有这种韵味。可是,何以我到现在才感觉到它的美呢?
曾经,我是那么急切的想要离开这个小村子,离开这个老院子,甚至曾经力劝父亲以白菜价卖掉这个院子。小时候好像嫌弃极了农村,那个年代晚上常常停电,幽深的院子里黑咕𠾐咚,尤其是冬天,天色早早暗下来,如果碰巧父母都不在,我一个人呆着,听院子里风在呼号,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或者一只蜡烛陪着我,四下里的阴影仿佛都在蠢蠢欲动,这时候心里边只有满心的恐惧。尤其有一次,因为姐姐生了外甥,母亲去伺候月子,父亲又因为是村里卫生所的医生,常常要很晚才回家,或者即使回来了又会被村民喊去看病,常常只剩下胆小的我在家里发抖。停电是一种恐惧,即使有电,那又另有一种新的恐惧——打开电视,里面正放着《聊斋》。鬼火一闪一闪,音乐是那么的瘆的慌。
我无法选择另一个台,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台可看,无从选择。关掉电视,仍然觉得鬼气森森,连厕所都不敢去——于是我就极度渴望着住到城里去,去住那种灯火通明可以在家里上厕所的房子,以至于我现在都落下一个病根,一回家总是无意识的把所有屋子的灯都打开,必须亮堂堂的感觉,母亲总叨叨我费电,其实她不知道这都是小时候的心病。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我坚定了一颗离开农村的心,甚至开始厌恶这个生我养我的老院子,太着急要离开了,从而来不及细细感受它所带给我的那种静谧温和的美。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老院子带给我的欢乐是多么的多啊!看那架至今仍然架在房檐下的木梯,我曾经最喜欢踩着它爬上房顶,坐在那里吹泡泡,看那一个个一串串五彩斑斓的泡泡承载着我的梦飘向远方;那四棵大枣树,有一棵结的枣尤其的甜和脆,母亲总会挑出最红最大没有裂纹的完美枣子把它们放到黑色酒坛里,灌上一坛飘香的美酒,再密封好,等到过年那天就可以吃到香甜的酒枣了;还有那两棵粗壮的无花果树,一棵石榴树,石榴花是极美极艳的,而无花果是那么的清甜软糯.......
离开老院子多年,我才发现老院子原来这么的美,这么的让我想念。每次回去我都会举着相机满院子乱拍,拍清晨的阳光穿过花格子的窗户照进屋里,一些小灰尘在那束光里飞舞着;拍院子里水管子里汩汩的流着水流向小菜地,蔬菜们饱饱的喝着水;拍土炕的窗台上一个美丽的青花盘子正盛着一个滴着水珠的翠色欲滴的香瓜儿;拍吱吱作响的木门上两只锈迹斑斑的铁环;也拍黄昏时母亲在缝纫机上的一双青筋突起的手.......
母亲总是笑着说:这么破烂的院子,老拍什么呀?
她不知道现在有句话叫:越传统,越美好。
感谢我的父母保留了这所老院子,没有卖掉它,也没有把它建成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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