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 ‖ 骨-3

作者: 环岛一梦 | 来源:发表于2021-01-13 18:41 被阅读0次

    文/梦铖

    图/网络

    06

    “请进!”我说。

    满面春风的郭大夫探进头来。

    很容易看出他精神饱满,在天堂的首夜大概甚是习惯。他换上了更为舒适的休闲装,发型仍然一丝不苟,面部明显上了妆,不知是到店里花钱做的还是自己动手,总之效果十分自然。

    “请坐吧。”我温和地说,起身接了一杯茶水放在郭卫东面前。

    郭大夫面带着微笑落座,这次他坐得更为端正精神,活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在天堂还习惯?”我问。

    “十分不错。环境舒适,饭菜可口,衣服合身,而且恰好符合我的品味。正如你所言,房间里任何物品一应俱全,我想到的想不到的都能找到。果然老百姓们祈祷的死后上天堂,不无道理。”他的声音充满活力,仍是如昨天一般的健谈,我感到欣慰,适才的不悦逐渐散去。

    “那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提出来,住宿方面的向楼管提,饮食方面的向食堂经理提,生活方面的则可以随意问邻居问政府,这里是人人友爱互助的世界,很快你就融入进来了。”

    郭大夫点点头,呷了一口茶,连连点头,“好茶。”

    “开始吗?”我问,同时把纸铺好。

    “好,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开始一场大工程,我随他一齐深呼吸一口,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些。

    “诊所开业后,我的医生事业就此开始了。最初当然没人理我,一个毛头小子,自己借钱开了家诊所,没名气,没地位,没人信服,连我的家里都没人看好我。最初的半年我都是亏空的,仅仅有几个脱臼崴脚的来找我,我的要价本就不高,几单下来几乎没有收益。

    “转折发生在我开诊所的第一个冬天,那个病人常年腰痛,早先就检查过,也不加注意,什么重活都干,最后发展成腰间盘突出,下不了床。去了县医院市医院,医生们都束手无策,唯一的疗法就是服药静养。这根本不是一个办法,四十出头的大老爷们,正年轻,现在直接被判下半生成半个废人了,搁谁都受不了。他们一家也听从医生的建议,让他回家养病了,重活都不让他干,状态好的时候干点小活,状态不好了只能卧床养着。

    “这户人家的一个亲戚跟我一条街,那天他无意跟我聊起这个男人,顺便客套地问问我有没有办法。我听了听症状,觉得并非没有希望,于是我让他来我的诊所。我检查一番,确是腰间盘突出无疑,但我摸上去感觉他的症状也许还有治疗的余地,于是我斗胆——你知道,当时年轻气盛,生意也不行,只好赌一把——说,我帮他治,而且不用药。我找了两个椅子,把他面朝下架在上面,腰部腾空,我用巧劲把他的腰往下一按,只听嘎巴一声骨头的脆响,这个男人大吼一声,治疗结束了。他身强体壮的儿子听到那一声惨叫,以为我把他爹弄死了,扑上来就要打我。我赶忙说‘让你爹起来走走!’那小子放下拳头,紧忙去扶他爹,没想到那男人疼了大概半小时之后,竟然真的健步如飞了。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从此,我骨科神医的名声就打响了。那以后直到我出车祸死了来到这,我的诊所每天都挤满了人。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人哪,该赌的时候,你得豁出去命,赌上一把!”

    我笑着点点头,这件生涯里程碑的事件值得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茶,再次夸赞“好茶”。

    从医生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猜想值得记录的大概再不会有多少事,他该说一些有趣的事了。

    我笑着问,“从医生涯里还需要补充什么吗?”

    “哎,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过,这一辈子也没失过手,没感觉多光荣。我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吧。治好这个病人那年我在二十四岁的尾巴,马上二十五,那年过年,我家里看到我真的有点手艺,对我从医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又认我为家庭一分子了,而且开始给我安排相亲了!”

    我笑了笑,做出请讲的手势。郭大夫向后靠在椅子里,安详地点点头,脸上挂着惬意的笑。

    “我有两次婚姻,”他开了口,我眼中冒出光来,这无疑是巨大的吸引点,“第一次持续时间不长,短短一年。第二任给我送了终。”

    他呼了一口气,随即冷笑一声,“我也不害臊,这第一任啊,着实有点意思。那是我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相亲对象,你知道,相亲十分无聊,两家比这比那,话语权在双方父母手里,那时候我真的厌了,前边相亲的几个不是长得差劲就是身材不行,也可能是我要求太严格了,不过我开诊所做神医,经济条件不是问题,只想找个看着舒服的女人过日子。可是相了半年,一个也没成,我也腻了。相到第一任老婆吴巧,我看她模样是真不赖,身段也好,看我也顺眼,两人正好来电,年龄也合适,就答应处对象。处了半年多就结婚了,婚礼也没怎么热闹,我这人不太喜欢热闹。洞房那晚······”郭大夫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洞房那晚,折腾了一晚上,愣是没进去······”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带着惊讶的眼光望向他,他低着头,两手揉搓着,拘谨得像个未经世道的小姑娘。我搜刮着脑海,竟找不出几个合适的词语组成我的问题。

    我支支吾吾地说,“是因为······”

    他抬起头,面色晕着微红,“我也说不清,总之······总之就是干涩得很,死活进不去,慢慢的我也泄了气。”

    不知怎的,我又笑不出来了。

    “第一晚没成功,我难受,她也有愧。第二天晚上接着来,我做足了前戏,两人正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准备进行彻底的结合,搞了半天,进去了一点,可还是干得很,她疼得大喊,把我邻居家的狗都喊醒了。我连忙退了出来。后来还有过无数次尝试,一次都没成功过。”

    我的笑意终于散尽了,再没了嘲笑和娱乐感,有的只是漫漫的惋惜。郭大夫又低下头,安慰自己似的苦笑着,我如实将这一段记录下来,写完后进行简单的浏览,竟对我的亲笔字迹感到了陌生。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一位日本作家的小说,小说里也有一对情侣,十分相爱,但就是干涩得死活进不去。”我说。

    “这我倒是没读过。不过这作者脑回路奇怪得很,大概他也从来没想过,他的一个胡扯的念头竟然在现实中真的存在。”

    他尴尬地笑了笑,我奉陪。

    他接着说,“一开始我以为没什么,我认为这是心理问题,可能是我们对彼此的感情还不够深。但逐渐我们的交往也出现了问题,我们没敢告诉双方家人这件事,但我家着急抱孙子,整天催我们,我们的相处越来越尴尬。还没到一年,她便跟我提了离婚,我考虑了一下也答应了。

    “我跟家里讲的只是感情不和,他们虽然怨言不断,但也无他法。离婚后,街里街坊都传我们的事,说怀不上孩子,我们把人家休了,后来我父母骂了他们几个月,风言风语就少了些。”

    07

    我无法准确判别他讲述这段往事时的真实心境,同样地,我也无法探究清楚我作为聆听者同时作为传记的编纂者如何看待这件事,我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我开始思考这件事该不该出现在他的传记里,如果不出现将对销量产生怎样的影响,相反地如果出现将对郭大夫的情绪——当然我仍然在乎销量——产生怎样的影响,未来或许还要和他详谈关于这个情节的处置问题。

    我们共同静默了,谁也没急着打断这微妙的平衡。我们四目偶尔对视,两道视线比网络光纤承载的信息量还要多。我们不约而同地以茶代酒,碰了三次杯,整整一壶茶被我们饮光了,我只得起身再泡一壶。

    时针划过十点,我们沉默得够久了,于是我决定打破平静。

    “但愿你的第二任是个大团圆式结局。”我微笑着说。

    他以笑回应我,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大概如你所愿吧。我们同岁,27岁结婚,在一起38年,他给我生了个混蛋儿子。总体来说,他是个称职的老婆,比我这个丈夫称职得多。”

    我将他的茶杯满到八分。

    “说这个老婆之前,我想问你这里有没有香烟?”他问。

    有是有。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纯色包装没有任何字迹的香烟,同时拿出一个金属打火机,放在桌子上推给他。“抽也可以,不过请适量,我嗓子不太好。你知道,烟这种东西在天堂是稀罕物,买不到,一年只给政府职员每人一盒。”

    “天堂规矩千奇百怪的,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忍这么久。”说着,他撕开包装,拿出一支来点燃,手势略有生疏和稚嫩。“没办法,提起这个老婆,我这烟瘾说来就来,她跟我在一起38年,我这38年抽了超不过十盒烟。自从她第一次吸到我的烟雾咳到吐血之后,在她面前我再也没抽过。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丈人,曾经找我看过病。我记得他父亲的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你知道,我当时的名气已经遍及全市甚至全省,不管大病小病,只要是关于骨科的,人们都找我治。她带着她父亲来治病,见我一面之后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我,这绝不是我自负,这是她后来亲口告诉我的。

    “后来她经常给我写信,虽然表面上是感谢我治好了他父亲的病,但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她对我的爱慕之情,慢慢我对她也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们开始私下里见面。她真的是个有趣的人,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不过我汲取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我和她商量之后,我们试着做了爱······”

    我抬起头,眼神中无可抑制地释放着期待与兴奋。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次做爱我永生难忘,我虽然结过一次婚,但那却是我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只一次,我们便双双筋疲力竭,因为那耗费了我们太多的元气,我们紧紧相拥,回味的过程与其说是放松,倒不如说是第二第三次高潮。我没和谁说过这些,你是第一个,但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时我身体和心灵双重巅峰的感受。”

    他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倒像是一个谈起初恋男友时娇羞表于颜色的懵懂少女。我一只手撑着头,尽力去遐想他所描绘的那种感受,但终归是徒劳的,我想那归根到底无法诉诸成为语言和文字,那是天崩地裂般的震感,他人无可感受,也无权感受。

    08

    他静等着我的笔尖在纸上龙飞凤舞,只是略扬着嘴角,像观赏一件艺术品一样观察我。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不停游走,每一次聚焦都在我的皮肤上燃起一点火星,灼得我浑身发痒。我姑且不去想他和他的目光,我尽情地将手与笔与纸更与我的大脑结合,让脑海中浮现的灵感一一化为文字跃然纸上,这往往是我最为幸福和快悦的时刻,这是我才华的集中展示,也是我情感的泄洪口。

    又过了十分钟,我把笔帽合上,长时间的低头让我的大脑有一丝丝的缺氧,我大口地呼吸两下,活动手腕和脖颈,咔咔声传来,我自在地放松身体,发出轻微的呻吟,把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后,我开口,“郭大夫,需要休息吗?”

    “没关系,聊天而已。记得以前病人不多的时候,我往往能和病人聊上一天半天,但我自认为我的话题和讲话方式并不枯燥,从聆听者的表情和神态上可以看得出来。”

    “那你认为我对你的讲述持有怎样的态度?”

    “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感兴趣的。你表面看起来正正经经、兢兢业业,内地里大概是个浪荡公子,我说的浪荡就是表面意义上的浪荡,当然,也指你真性情。”

    说罢他大声笑起来,仿佛深深明白他的不敬对我来说并无大碍反而可以增进我们的联系。我也笑起来,我的确认为浪荡是对我最为真实且客观的描述,他是个聪明人。

    “我不知道你通过我哪一个动作和表情得此结论,我只想说你的判断并未失误。几十年前,我还在人世的时候,的确是个浪荡子,但你知道,能够写出一篇半篇文字的人,多少都带有色情倾向。”

    “这无妨。我不敢确切地说是从哪个方面判断,但你给我的感觉和我儿子相差无几。但在弄情这一点,你大概远不如他。”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回味起生前我在人世的潇洒往事,“远不如”这个说法多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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