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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8个月,开始他的人生故事

出生8个月,开始他的人生故事

作者: 老景空间 | 来源:发表于2019-03-05 09:43 被阅读492次

    所谓“大时代”没有走远,小人物的身世,总会折射一点反光。      ——题记

    匆匆赶来重庆南坪,送表弟人生最后一程。这一天两年前就埋下了伏笔,那时表弟已被查出是肝癌晚期。

    春节前我去看过他一次,瘦人再瘦就脱形了,但他状态还不错,他拉了拉我的手,手还温暖。表弟最后时刻住的医院,原来是他们厂里的附属医院,几十年的老厂,大家都很熟悉,所以能有一个小小的单人病房。弟媳就在角落搭个小床陪夜。

    我下飞机10点多直奔灵堂。还是那家医院,前面的操场角落里搭起了一个大棚,里面挂满挽联,因为太多,都简化成只有署名的白色纸条。最里面的灵/你柩前,供着表弟的照片,显然是20多岁的照片,还透着稚气。凭吊人群敬香烧纸,哀乐放得很轻,更多人是在灵堂里搓麻打牌,饮酒谈天,但没有喧哗,他们都是亲朋好友、同事同学,甚至是儿子的小伙伴们。这已是连续两天的通宵达旦,据说白天这里更是川流不息。

    出生8个月,开始他的人生故事

    重庆本地的风俗是越热闹越好。达观贵人身后,靠排场彰显在世时的实力;普通百姓走后,多少人愿意陪你,体现你生前做人。排场和评价无关,陪伴却充满了温情和敬意。家人说,性格内向的表弟,平时乐意帮人,有着川人的好爽,这个代价之一就是平时抽烟喝酒很多,也为肝病埋下隐患。

    次日葬礼过后,站在表弟家的阳台,手心里仿佛还有他最后拉手的体温,但见下面天桥路口车来车往,人们行色匆匆,和表弟在一起的情景一直在脑海里闪回。

    出生8个月,开始他的人生故事

    他在江中,我在江尾

    表弟比我小几岁,我们都出生在上海,但他在长江中上游重庆生活和工作,青少年时代更是在遥远的青川长大(四川和甘肃的交界处),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上海。这种生活轨迹的差别,也是那个特殊时代所赐。

    那个年代上海的每家每户都有人去插队落户(去农村牧区)、支内支边(去三线企业),所谓三线建设,是当年越穷越备战,特别是中苏交恶之后,老担心别人打进来,所以把一些重要的军工、科技和装备企业搬迁至深山沟里,有“靠山、分散、隐蔽”的要求,就是越偏越好。1964年包括四川、贵州在内中西部13个省开始建三线企业,牵动的是千家万户,虽然是敲锣打鼓送上火车,但是没有人心里愿意背井离乡。

    在那些个浪潮的裹挟中,我们家的长辈陆陆续续踏上北上、南下的火车。我的外公家是个大家庭,我妈是大家庭的长女,她有若干弟妹—我的舅舅和阿姨们,大舅当兵、小舅插队,最早去支内的就是表弟的妈妈(我妈的大妹),1964年,从上海静安区爱国中学毕业被分配至山西太原,单位后迁至四川省青川县,那是隶属四机部(电子工业部)的某军工电子器件工厂,典型的大三线企业。

    我爸后来也南下江西老区吉安支内,虽然他是独子,膝下还有老婆和三个儿子。妈妈要上班没法照顾儿子,我就随着外公外婆生活。那是1969年的一个夏天,大大阿姨(我称呼表弟的母亲,我有三个阿姨,大大、大、小阿姨。)回沪在泰兴路的外婆外公家做月子,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大大阿姨招呼我去房间,她把多出的奶水给我喝了一碗,我后来一直觉得是表弟胃口小,而不是阿姨奶水多,否则长大以后的表弟为何一直很瘦弱,像他瘦高个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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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儿丧母

    我和表弟的交集从那一个下午变得特别了。喝过一个妈妈的奶水。但是这位妈妈8个月之后,就在青川的山沟里翻车遇难,

    偏僻的青川,厂区通往省会的公路是如此的不堪,厚及膝盖的淤泥,使解放牌卡车跑偏,车身压在她的肚子上,当场身亡,那年她才26岁,有说法肚子已经有了小宝宝。

    车祸来得很突然,当时车上的另一位女士毫发无伤,至今活得很好,后来还原的一种说法是,那天阿姨匆忙赶去城里的原因,是供销社来了“的确良”布料,她求布心切。那是一种70年代开始风靡的化纤衣料,原来棉布后处理工艺不行,容易缩水,洗涤后需要熨烫,而“的确良”挺刮、免皱,易打理,但是穿着很不透气。

    “的确良”贵,有布票也不容易买到。我大概在5、6年后的夏天才有机会享受到这种时尚,第一件浅蓝的确良衬衣是小舅亲自缝制的,穿前晚把新衣放置床头好生激动。

    我们大概能猜到年轻的阿姨,虽为人母,那不变的爱美心情。山沟里一位上海女生超前的爱美行为,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那是1970年的春天。

    外公的决定

    外公外婆从上海翻山越岭赶来料理女儿后事,每想到4年之后外婆生病去世,她又“重返”青川和女儿在墓地团聚。那时政治气氛浓厚,社会反对“封资修”,上海已没有普通人的墓地。1970年底,老党员外公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让最小的女儿——我的小姨去青川工作。

    刚刚经历了所谓的上山下乡“一片红”,就是67、68、69年城市初、高中毕业生全部分配边疆或去农村插队落户,留在城里的,除几代独子、独女或残疾人、都要去,如果不去,学校、居委会、家长单位全部来做工作,再不去就要“办学习班”了。我深知外公的做法绝不是因为“觉悟”高,而是生怕自己小女儿去陌生之地插队,不如让她去姐姐工作过的地方更稳妥,毕竟是部属工厂。不巧的是,1970年上海应届毕业生全部留沪,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场“人生踏空”。身在重庆,已经退休,生活美满的小姨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是她自己的选择,那是恰逢招工,不是“顶替”,虽然不走能分配到上海工具厂,她说。但是我小时侯听说,为这事小姨其实对外公愤懑许久。

    我们家最漂亮的小姨嫁给了一位憨厚、能干的中专生,出生在浙江的农家子弟。小姨夫后来做到了这家大企业的财务总监,一直是模范丈夫,不喜应酬,无论位重、权大,对老婆始终和声细语、家庭第一。我两个表妹也是孝女和顾家,她们结婚生子后,一个继续住家里,一个住同一小区,我每次到小姨家,非常享受一大家子天天三代同堂吃饭的温馨场景。中国城市社会在改革开放的40年里,计划生育和房地产发展的催化,使大家庭消失殆尽,核心家庭(小家庭)为主的模式,父母即便在,也只是“住家保姆”,现在大家庭无关乎太多经济功能,更多是社会和心理的庇护所。

    小姨对过去的“健忘”是对现实生活的满意,人生的喜剧也常常是因为时空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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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丧父

    可能是母亲早逝,表弟小时候难得跟姨夫、姑妈来上海的时候,显得很孤僻,站在弄堂里不愿进门,我主动接近他的时候,他会很狂躁,有时甚至会向我们吐口水。等到很多年后,我们重逢聊起这些往事,他全然记不起来。表弟成为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虽然还是能感到他的倔,但透着一丝温暖。

    表弟的第二次打击是他11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肝病去世。我是很晚才听说这个消息,那年我还在上海忙于考重点高中,人在青春期直到事业上站稳脚跟的一大段成长期,兴趣都在外部世界,很少会关注家里的事情,甚至不会去了解自己的父母,更不用说是亲戚。表弟是另一种迷糊,可能当时太小,父亲肝不好的现实并没让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多加注意,前些年我偶然到重庆,一起吃饭时,他酒还是喝得不少。在中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里,酒精是社会关系的综合粘合剂,朋友多喝酒多,工作性质如果和销售搭边,喝得就更凶了。

    失去父母的表弟,却没有失去父爱和母爱,他姑妈和姑妈膝下无子,从小带他,视如己出。姑妈和普通母亲一样,宠爱两代人,拉扯表弟长大后又带大表弟的儿子龙龙。姑父是位抗美援朝老兵,对表弟也是包容有加,最大的恼怒就是口头警告一句,“不要闹了”,便没了下文,后来表弟随姑父改了姓。

    弟妹是青川人,在同一单位做会计,母亲是教师,她身上有着四川女子特有的贤惠和坚忍。表弟病重二个月,她每天去医院陪夜,只有早上匆匆回去料理家务。重庆办丧事也有奇怪的风俗,就是伴侣不能守灵,也不能去送别,难道是怕遗孀难过嘛?她想让人把老公最后的遗容拍下来,又不合惯例,最后只能作罢。那天她送我下楼,自己也一个人背着包离开了家,她说去妹妹家住些日子,风俗是第三天晚上家里要空着。

    失踪的骨灰盒

    我和表弟较多的交流还是2012年后,外公在上海去世,家里想起了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外公96岁寿终正寝,但是外婆是1974年去世,因为当时还是文革,家里合计下来,把她的骨灰盒送至青川和大大阿姨一起埋葬。阴阳相隔48年,两位老人身后团聚,需要去青川迁坟,把外婆的骨灰盒接回上海。这是一个合穴,外婆、阿姨安葬在一个水泥墓穴里,旁边是后来去世的“大大姨夫”墓穴。外婆魂归故里,表弟也需要把亲生父母迁葬青川本地的公墓。

    2013年秋天我们从重庆出发,驱车300多公里奔赴青川,汶川地震之后,整个县城重建,那条让阿姨香消玉殒的烂泥路,终于修成一级公路。青川是汶川地震的核心地带之一,县城全部垮塌,死了5千人,但厂区的建筑非常紧固,保留完好。那时厂子大部分已在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开始陆续迁至重庆南岸,少部分车间运行,伤亡较小,但周边的山头地貌都有移位。我和小舅、小姨夫、及表妹夫随着表弟摸到山上,他手执一把砍刀,把前面挡路的荆棘和树丛拨开。外婆、阿姨所在墓穴前面的道路已经坍塌,墓穴外移到路边了。关键是,空荡荡的青川县城外扩的步伐还在加剧,推土机已经开到了山坡的一侧。也是刻不容缓,表弟通过弟媳妇家人联系了当地的法师,算好了第二年清明迁坟的大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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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2014年清明的凌晨3点,我们从厂区附近的酒店开车到山下,然后摸黑朝山上走。墓柩是小姨夫和表弟多年前用水泥砌的,坚固如常,还是已经破败不堪,心里是个未知数。当地法师例行的念念有词和手舞足蹈之后,赶来帮忙的本地民工们开凿墓穴。取出外婆的红木骨灰盒,虽然进水但完好依旧。大大阿姨当年是土葬的,她的骨骸被捡出重新包好。惊人的一幕发生了。紧贴的墓柩里空空如也,30多年前过世的表弟父亲,之后单独安葬的,骨灰盒已经不见踪影。

    那一刻,表弟呆住了,他没有说话,惊诧的表情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用一张照片代表他父亲的灵柩被埋人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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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问过表弟的儿子龙龙,如何处理父亲的后事,他说父亲的遗愿是不留骨灰,或撒在海里,或找一棵树埋掉,他不想麻烦家人和后辈。我脑海里跳出了5年前青川迁坟时的那幕。表弟冥冥之中是在担心自己也会“失踪”嘛?我不清楚他是否最终知道了父亲骨灰的下落,比较确切的说法是,阿姨去世后姨夫再娶了一位脸上有麻点的女子,有过一个孩子,姨夫去世后几年,丧偶的女子也从青川调回老家安徽了,临走前她偷偷地跑上山抱走了骨灰,那也是一个可伶的女人。后来听说,表弟利用出差和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见了一面,他应该都知道了一切。

    放心不下

    表弟是个内向的人,在一起话很少,我和他不喝酒,所以话匣子更难打开。工作总有压力,家里总有纠结,传统中国男人的自尊,使得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郁结在那张有点苦哈哈的脸庞。

    生病后他终于说了两件放心不下的事,一是姑妈,二是儿子。姑妈一直和他生活,但还有弟妹,还有姑妈的女儿会照顾;他更放心不下的儿子,却因为他的病,提前当家了。

    病后,他儿子龙龙带着全家去海南逛了一圈。90后的龙龙和表弟小时候长得很像,还特别继承了在茫茫人海中偶遇贤惠老婆的能力。他初中时就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早恋必然影响成绩,女方父母气急败坏,龙龙和人家父母大吵一顿后,漂亮的女朋友还是不离不弃。为了照顾父亲,龙龙也是忙前忙后,女友一直陪伴左右。灵堂上,她和正式结婚的儿媳妇一样,伫立一旁或迎来送往。她是重庆女孩,家里很讲究老法。因为妈妈没法参与,这次守灵、出殡整个过程,用重庆的风俗操办,都是她和龙龙决定商量。

    最后的时刻,小姨在弥留的表弟耳旁轻轻说,龙龙已经扯结婚证了,你可以走得放心了。据说,被晚期癌症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表弟,最后走得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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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同月生的发小

    葬礼后的答谢宴上,同桌有一位早生华发的陈先生,自述是表弟的发小,也是儿子龙龙的干爹。三线企业不同于一般的企业,在山沟里只能企业办社会,同事之间也有了多重的社会关系,甚至沾亲带故。厂区即社区,表弟去世后,厂居住区域便按惯例贴上了讣告,每位职工去世都会这样,死讯+生平。

    我一直讨厌“单位”,它曾经是一个时代束缚人性自由的象征。但我父亲和外公去世时,葬礼上他们的老单位派出代表致悼词还是让我感动。要知道我外公已经退休了几十年,包括家人都不记得他具体做过什么,可是他还是“单位”的人,那份履历表,也许表达得方式很有“时代特征”,但一个可以承载和困扰个人历史的载体,挣脱出来,很久以后又感到到了它的温度,这或许是一代人的历史包袱。

    出生8个月,开始他的人生故事

    陈先生和表弟有着相同的人生轨迹,同年同月生,他出生在四川泸州,表弟出生在上海,他们的父母都因为支援三线,被调到青川,所以小学和中学都是同学,表弟顶替退休的姑妈早两年进厂,陈先生技校毕业后也进厂,一起成为了同事。

    他指着餐厅里中午匆匆赶来的同事同学、亲朋好友,感慨表弟人缘好,不是当官的,但帮过很多人,又是热心肠,大家自然记得你的好。据表侄统计,差不多有200多人前来吊唁,最后的答谢宴也有16桌,坐得满满当当。

    川平表弟,你走得足矣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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