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悲伤逝去，让我不惧悲伤
01
我对我爸的样子已经很模糊。
小时侯，因为他凶，不敢抬头看他；长大后，眼睛近视了，从没戴眼镜仔细看过他。
只记得他的脸庞锁骨很大，很方正，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在外人看了留下的是铿锵有力的印象。可是在我们这些孩子们眼里，他脾气不好，凶神煞恶。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的爸爸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他永远是那么可怕，让人不敢靠近。直到小时候某天我去邻居家，在远远的巷子里，我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爽朗的笑声。没错，那个人是爸爸，是我在家里从来没听过的笑声。
我伫立在凌乱的风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邻居家小孩跟我年纪相仿，玩得很好，她跟我说，你爸真搞笑，经常逗我们开心。我终于知道了，爸爸他不是不会笑，只是不爱在家里笑，不愿意给予一些人间烟火的温暖于他自己的孩子和老婆。
从那刻起，我知道我们都是双面人。关上家门是一副面孔，走出家门又是另外一副面孔。就好像我在家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出去外面就喜欢吵闹撒野。
02
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至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不用经历像姐姐哥哥那样的苦难，小时候经常要亲眼看到爸爸家暴妈妈，狠骂妈妈这样的痛苦场景。我知道，妈妈曾有无数次念头要离家出走，可是迫于五个苦命的孩子，一个善良勤奋，不识大字的妈妈最终选择不抛弃我们。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家里发火，砸东西。我和姐姐放学走到家附近，听到声音吓得不敢回家，饿着肚子躲在荒废的草堆里睡着了。到了深夜，老妈摸黑偷跑出来寻找我们，把我们小心翼翼的背回了家。
就这样，我小时候对爸爸的怕，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只庞然大物。在客厅吃饭，听到脚步声，马上抱着碗跳下凳子，躲进房间去吃。放学回家看到他在前门坐着，马上加快脚步从厨房的后门悄悄进去。
我还怕被要求上街买东西。胆小，经常听的不清楚，又不敢多问一句，接过钱马上就跑。一旦买错，回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挨骂。有时清楚记得买什么东西，一路上在嘴里默默又焦虑的念着，一直念到店门口。
我的精神紧绷，胆小怕事，因为我身后没有支援。从来没人告诉我，是人都会做错事，但是不要紧，但是我们要吸取经验，教训，争取下次做到更好就行了；没有人鼓励我，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小小年纪就可以帮家人买东西，跑那么远的路，真是辛苦你了。
03
现在长大了，明白人有喜怒哀乐，发脾气是生活中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对于小孩子来讲，长期性非正常的家庭暴力，不和睦是一种很大的创伤。
我听说过爸爸的故事。十几岁就失去了自己双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在我没出生时已经去世很久。然后村里人做媒娶了我妈，接着要养活一家子人。当时刚改革开放，大家都穷，经常不够饭吃，可想生存的压力有多大。
因为脾气倔强，他和自己的亲兄弟，亲姐姐反目成仇，几十年了都没有再来往，说过一句话。跟家族人的关系也不好。
孤独如他，在生活重担压力下，在遇到诸事不顺情况下，只能通过发脾气来排泄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挣扎，可能也是对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的一种痛苦咆哮。
04
小时候，我经常在笔记本里写着：我到底要不要原谅这样的爸爸？他根本不配当一个爸爸！
我童年的痛苦和自卑，全拜他所赐。他的大动肝火，咆哮声，摔东西声音，是一颗颗不定时炸弹，给了我无时无刻提心吊胆的恐惧，在我年幼的内心划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我的自卑来的不可救药，直至长大了，我活得还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事就会遭到世界的抛弃。
05
我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让我原谅爸爸，故意跟我开玩笑。关了我一扇门，好让我发现我的窗户其实一直开着。
在我读初三那年，我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想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姐姐和哥哥全部在城市工作了，只有我和爸妈在家。
爸爸开始带着我奔波，到县城大医院看病，做各项检查，打吊针吃药。当时我在医院住了几天，无事无补，于是办理出院手续。
爸爸领着蓬头垢脸的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给他丢脸，瞥了一眼无精打采的我说，“来，给你买一套新衣服去”。我当时拒绝了。可是我的确真实感受到老爸眼里闪出从没见过的怜爱光芒，甚至还有点不知所措的心痛以及开心。
后来，我一直在回味这个场景。他做了一辈子冰冷的爸爸，从未对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给过自己的孩子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从没牵手教她学习走路，逗她笑，从来没过问她在学校的生活，有没有被人欺负，遇到过什么困难……现在，可能在生病的女儿身上找到了一种被需要感。他看着女儿日渐消沉的脸孔，想做一些以前没来没做过的事情，来尽自己的职责；他看到女儿的无助虚弱，花光自己多年辛苦工作存下来的血汗钱，想方设法治好女儿，让她没那么痛苦。
他想在生病的女儿身上，给出自己也没从发觉的温柔，只愿她能重新笑出声来。
06
我现在从来不敢问自己要不要原谅爸爸。因为我已经失去这个资格。
他给我人生带来的痛苦，跟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是一样多的。
他对我已经算尽心尽职供我长大，吃饭，读书，读到我自己放弃为止。
可是我对他的关心，只是过年回家放在他桌面上的那几千块钱。
他曾经想伸出手来拥抱我，重新给我一个孩子应享受到的温暖，结果却被叛逆的我狠狠丢弃了。
人生有因果，有轮回。我曾经痛恨他的种种，在自己身上也烙下基因的痕迹，我遗传了他暴躁的性情，年轻时自私的狭隘。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关系没有随着时间暖起来，一如既往的无话可说，餐桌上死寂一般的尴尬，看电视时的空气凝固以及从未学会的关爱表达。只是我长大了，你老了，我们再无提过往事。在时间的飞速逝去当中，我们都各自收敛了，你不再像年轻时动不动发脾气，我也学会了尊重你不会再绕路走。
我们之间的关系，心照不宣，没有出口，却是最好的尘埃落地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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