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是无罪的。
01
我的家乡是南方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幼年时,我们住在古朴的民房里,这种民房平均六七层楼,外墙大都因常年阴雨连绵大面积的掉漆,略显斑驳,像脏了的水墨画。
当时盛行单位分房,所以左邻右里大部分都是父母的同事。
幼时的记忆中,每逢幕色四合,千家万户会传来丝丝缕缕的煎炒煮炸之声,锅碗瓢盆作响,长辈会在吃饭时谈论街坊们的各种琐事,几楼的谁结婚啦,几楼的谁又生了小孩啦,哪户的儿子考上大学啦,对于这些市井小民来说,这条街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无尽无望,生生不息。
小学的时候,邻栋的红砖房搬来了一个残疾女孩,和我一般大,大家唤她英子。一次在吃饭时听母亲聊到,这个女孩的母亲当年生她时就被告知了这个孩子腿部畸形,极大可能是个残废,医生劝她把孩子打掉,可她的母亲坚持生下了她。
英子五官清秀,眼神透亮,是个美人坯子。不过她的右腿畸形严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仿佛正把自己那根扭曲的腿骨提在手里走路,那骨头明晃晃的,如同一支骇人的拐杖。英子的母亲生下她后也许是后悔了,把她塞给爷爷照顾,自己和英子的父亲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一次。
英子刚转来我们学校时,尚能独立行走,当时有很多调皮的小男生模仿她走路,还不时打出哎哟哎哟的声音。英子只是充耳不闻。
大概上到小学六年级,英子的右腿就彻底无法行走了,加上身体也不好,于是干脆辍了学。
每天下午三四点,她爷爷会推着她出来透透风,晒晒太阳。那恰好是我们放学的时间,在路过红砖房时,她会用一种热的发烫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是一双被泪洗干净的眼睛,如此厚重的目光,像是要把我们照的千疮百孔似的,我和同伴都无法直视那双眼睛,也没有人有勇气上前跟她搭讪,不谋而合的,原本一路嬉闹的我们,只在路过她时沉默地匆匆而过。
某个放学的黄昏,我看见英子坐在红砖楼前,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屋檐上的一群小鸟,她浅浅的笑着,笑容素净如同雪地,原本苍白的皮肤在黄昏的映照下显得红润许多,黑亮的大眼睛像是要与这残破的身体独立出来一样,细碎的短发在柔和的晚风中轻轻飞扬。
真像一幅画。
02
大概十五六岁时,英子两条腿就都不能动了,也变得很少出门,整个初中生涯,我只撞见她一次。这时候的英子已经是中长发,眼睛也不像小时候一样明亮好动,只是漠然的盯着某一个方向,从前那种对于新鲜事物的憧憬,对于同伴的渴望,已经被埋葬在细碎的时光中,她的那双眼睛,终究还是和身体一样荒芜了。
屋檐上的小鸟依旧叽叽喳喳的叫着,英子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颓然地闭上眼睛。
群鸟离去,寂寞贴满了天空。
03
时光缓缓流过,在经过艰苦的高中三年后,我和同伴们背起行囊前往不同的城市,大学,对于在小城长大的我们而言是一个耀眼的词汇,来不及为了和家乡以及父母的道别而感伤,我们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未来。
这个时候的英子大概还在红砖房前,望着一批又一批的小学生、中学生从她面前经过吧,那每一个背着书包的身影,都是与她失之交臂的世界。这些孩子们总有一天会和我们一样逃离这座小城,只有英子逃不掉,她慢慢成为了这条街的标志。
我们大学的宿舍楼也住了个残疾女孩,学校为了照顾她,给她安排了一楼的宿舍,她的母亲做了宿舍的楼管,母女两住一间,相依为命。
我常常看见女孩和同学一块出行,吃饭,上课,一路上说说笑笑。同学对她照顾有加,女孩也总是笑容明朗。我突然想起了老家的英子,想起小时候经过她家楼下,偶然对上她的视线,她对我笑,我却视而不见地逃窜开去。当年,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做朋友。
愧疚感顺着年龄的藤蔓一点一点往上爬,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后来听母亲说,英子在家中做针线活养活自己,她爷爷也在不久前去世,日子过一天是一天,爷爷死后再没有人天天推着英子出来散步,大概她也腻烦了小城的风景,于是活着的惯性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04
再次听到英子的消息,已经是大四的实习期了,当时匆匆忙忙回家取些面试要用到的材料,从发小口中得知,英子年初的时候在房里自杀了。据说她自杀前还缝补着手工活,突然间就拿剪刀划破了动脉。
心里憋闷的难受。
这是英子唯一能为自己人生做出的选择。
我仍然记得,在小学时代的某一天,某次课间操期间,我瞥见英子站在教室的门口,遥遥远远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懒散地抬着双手双脚,蹦蹦跳跳,然后我们成群结队的回到教室,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经过。我想她一定在等我们伸出手,她一定十分渴望我们的世界。
她没有等到她想要的救赎。
我们曾经是离她最近的人。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直执拗的认为,当年所有对那双眼睛冷眼旁观的我们,都是杀人的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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