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斜晖，官道上三匹骏马一辆马车被照得影子颀长，马上的少年映在金色的阳光里免不了让过往的姑娘多看几眼。然而他一开口就风度全无了——停停停！人有三急，死瞎子记得送纸！
这一路宋秋声没了豆腐，被逼着吃了很多没尝过的东西，谁知道他这富家公子的肠胃竟金贵成这个样子，吃了几回“烂菜”后闹肚子就没停过。老神棍见他这狼狈模样，贱笑着下了马车，不过一探头就感觉有一道视线冷冷地投来，他对着那个始终不言语的黑袍男子扬了扬手中的纸，笑道：“这么不放心，要不你去？”
眼看老神棍蹒跚着朝林间去了，花三影沉吟道：“这老东西像不像一个人？”
莫长云和他对视一眼，像是恍然大悟，抚须道：“经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神似！”
黑袍下明台淡淡道：“李元福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不过是像了点而已，他若真是李元福，李玉溪会让元王府空到现在？”
花三影挠了挠头道：“要不我找个空子揍他一顿打发他走？大小是条命，没必要栓咱们裤腰带上。”
明台冷哼了声，说的话一如既往地难听，：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向来喜欢做烂好人，美其名曰忠义仁孝，实则拘泥小节，因小失大，天天喊着邪不压正，正又何曾胜过邪？！”
“这老东西活了这么久，就凭他身上那股江湖气你我就得多高看他一眼。他若真有本事，便当我们多了一个帮手。”莫长云轻叹口气，没有反驳，残阳已尽，西风追着黑夜无孔不入，车轱辘的声音映着马嘶逐渐肃杀起来，明台像是隐在了夜里，杀手的气息惊得坐骑惶惶不安，“没本事也无妨，他不死，秋声又怎么下得了决心习武？”
花三影嘴角扯了扯，终是没说话。当年妖刀门、落日宫、幻三大势力纵横江湖沙场，彼此间难免有过合作交集，这个被中原列为邪教榜首的势力展现出了令人咋舌的强大，他和莫长云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和幻开战，中原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可以拿得下这个杀手组织，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组织，竟在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的打压下隐忍了这么多年，倘若真的开战，中原又将沦为怎样可怖的修罗场？！
和漠寒铁蹄决战的那一次，如果不是这个杀手之王身负六处深刻见骨的刀伤强行刺杀了漠寒军神霍战还，仅凭当年的辛家军和少将军辛辞，中原武林死伤至少数倍以上。他其实是极佩服这个男子的，就像他的弟兄们佩服幻的杀手们一样。
曾经那样鲜明的善与恶两派，竟真的相安无事相处了二十年。
明台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告诉秋声是李玉溪害死了他娘，然后逼他学武去找大椿国的皇帝拼命？”
花三影眉毛一挑，淡淡点了头，听到身旁的莫长云悠悠地叹了口气，身不由己这种事，实在跟在不在江湖没什么关系。
……
离开渠城已半个月有余，平日里赶路的时候宋秋声是不出马车的，毕竟是富家出来的大少爷，车马劳顿已经算是折腾了，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是打死也不会干的。今天也不知吹了什么妖风，竟吵着要骑花三影的马。
花三影被烦得有些头痛，没好气道：“你别以为我没听见小寒枝嫌弃你一身屎味，现在知道叫花大爷了？”
“花叔叔你住嘴！”
这一声属实洪亮，宋秋声暗道好在自己识相，只是苦了正在车里睡觉的少年，被惊醒不说，还不敢生气，只听得帘子后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长生小心翼翼地开口：“谢小姐莫生气嘛，多伤身体……”
花三影白了一眼爬了几次还没爬上马背的宋秋声，他走的是霸道武功，大开大合，手下的弟兄也是如出一辙，哪里见过这样弱的男儿身？好在天黑不至于辣眼睛，他左手往宋秋声肩上一提，后者身子一轻便跌落在了马背上。
莫长云看在眼里，依然扶须微笑，倒是向来话不多的明台叹了口气。
黄土坡下，遥遥地就有阑珊灯火映目，也不知是刚才林子里出来一身轻松，还是今晚落脚的地方有了着落，宋秋声一扫往日的颓势，主动攀谈了起来。
“莫前辈，咱们的‘天阶’……很厉害吗？”
“是的，公子。”莫长云笑了笑，淡淡道：“放在大椿境内，担得起第一。”
宋秋声小声嘀咕道：“那我怎么头一回听说……”
莫长云也不生气，仍是世外高人的样子，耐心道：“让公子见笑了。若只跟江湖势力比，天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当年我们三大势力已是峥嵘初显，能人辈出，更何况合并后韬光养晦二十年。只是后来见识了沙场铁骑，重弩弯弓，又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从此便觉着江湖恩怨不过是小打小闹，一旦碰上了铁甲长枪，什么天下第一都似怒浪孤舟，微不足道。事实上江湖中知道天阶的人并不多，偶有不长眼的势力，也不过震慑震慑而已，毕竟能从那场国战中活下来都不容易。公子远非江湖中人，不认识天阶实属正常。”
宋秋声听得眉飞色舞，但他毕竟只是个纨绔公子而已，这些年听老神棍说书似的谈江湖，人没认识几个，酒倒被他骗去了不少。什么折梅剑仙，苕溪女侠，说的都是江湖上成名百年的人物，至于尚且在世的，老神棍不过只说了一个李玉溪而已。
所以他很难想象莫长云背上的蓝色长弓在江湖上有多大的名气，这个被誉为落日宫天赋最好的弟子，十六岁便从宫主兮夜的手中接过了名器谱上排名第十一的永夜弓踏入江湖，当年登上云顶峰，与一众高手交手后，战绩已然排进五十之内；至此消声匿迹一年，十八岁时再登云顶峰，一共一十三箭通通射出，最后惜败于岭南赵寒衣的沉沙折戟手，止步二十八。后来人们再听见他的消息时，便是三年后落日宫那次变故——没了永夜弓的兮夜在宫外被漭山四鬼围剿，饮恨他乡。莫长云一人一弓千里单骑，将四人尸首一一钉在漭山山脚的大路上，消息传出后江湖哗然，都道他若再上云顶峰，至少能进前十之列，连永夜弓也跟着主人在名器谱上更进一步，排名第九。
然而那个身负长弓的少年再没上过云顶峰。
这些都是江湖上闻名已久的事，再谈起时却难免教人感叹岁月无情，花三影看了看马背上莫长云的身影，顿觉滋味万千，恰好听闻宋秋声问道：“莫前辈，这世上真有剑仙剑圣那些神仙人物？”
莫长云瞥了一眼不声不响的明台，笑道：“自然是有的。”
“其实所谓剑仙不过是一个境界而已，但凡入了这一境，武学造诣便已一步登天，常人相比之确实判若云泥。何止剑仙一门，这个层次的人，用棍的便是棍仙，用刀的便是刀圣，用枪的便是枪神，功夫至此，大音希声，便真如神仙在世，宛若天人。”
“那莫前辈是何境界？”宋秋声激动得问道，明台罕见地转过了头也不知看谁，身后马车上的花三影却早已憋不住大笑了起来。
莫长云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胡子，一路过来端着的世外高人的架子险些散落一地，这小子也太不识趣了，哪有人劈头就揭人老底的？再说了，他十三岁困形，十六岁化神，十八岁凝意，二十一岁聚势，到如今已然花甲将至，却始终未能再往前踏出一步，那个让江湖膜拜的境界如同云顶天门般遥远难及。这么多年，眼看老花也入了势之境，自己又怎么不着急？明台向来看不出深浅，但想来也绝不会在势之境之下。天阶三位首领虽早已不复少年，但同为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自然暗中较着劲，就看谁先踏出那一步。
莫长云老脸挂不住，不想再提这个事，思来想去终于得了一句体面话，道：“老夫资质平庸，活了大半辈子离那神仙境仍然甚远，想来这条老命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倒是公子风华正茂，大可一试。”
花三影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莫长云资质平庸？这话放到江湖上不知道要笑死多少人，当年若不是他白衣长弓，云顶峰上大展身手，现在江湖上用弓的人至少减一半。
虽说江湖上武器众多，但在中原，拿弓作武器的人向来少之又少，没有他当年在山上射的那几箭，落日宫又岂会被拜师学艺的人踏破门槛？更别说江湖上会多出这么多拿着把弓箭就敢和刀剑干架的愣头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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