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郊到长林，锦华一路疾跑，表情肃然，却没一点脚步声。
银发承载夜霜的寒意，长辫扎得极低，两鬓被金色发箍拘束的细辫此刻正迎风飘摇，深红的衣摆如鲜红的烈火来回跃动。
她将兄长的骸骨和衣物烧成灰烬，本打算直奔淮南。
但是，半夜里船夫都归家去了，少有人肯载客。若要谈渡河，就要用到水命位咒术来凝冰。而她学的水咒术恰好全是用于进攻的，在实用性方面就显得不便，便决定白天再去码头。现在先回去看看元芷，毕竟丫头刚才应该被吓得不轻。
而就是这个念头，让她稍多在此停滞一刻，遂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妖气。其中包含着瘴气、阴气，还有一股不知名气息，真要说的话，锦华猜测是魔气。
纵使她的妖气范围极广，却还是没能压得住这股妖气。说明对方的妖力极有可能在她之上。
方才茗都城门外别无他人，若有此等妖气，锦华必定会马上发现，可事实上没有。这则说明对方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
此人妖力非同一般，而且刻意隐藏，还恰好出现在她与流年打斗的现场，八成就是将流年变成咒儡的那个黑巫师。
流年虽然成了咒儡，但到底还是人类，而且有朝焰氏的血脉，能通过朝焰氏的结界也并不稀奇。他会有打破结界的行为就一定是为了替其他无法接近的人开启。
我这傻兄长啊，准是听信了那巫师的话，被卖了还帮人数钱。锦华摇头叹气。
这黑巫师一定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并且已经知道锦华察觉自己的存在，便立即收敛妖力，离开现场。
她能感觉到，那股妖气就在她正前方不远处，时有时无。
她已经竭尽全力加速俯冲，却怎么都赶不上，不知不觉中，那股力量已经消失不见，而面前的仅有无尽夜空和一条长河，再往东走几百里便能到码头。
明明自己已经跑的够快了。锦华扶额，像是泄气了，便又原路返回。
罢了，反正天亮才有船，锦华想先回去把元芷送到她自己家，这样才能放心去淮南。
……
城北。
钟鼓楼之上，左边摆了四级铜壶，上面三个印着云纹，露出龙头壶嘴，最下面一个长身的头尾都有八卦纹，壶中铜尺前的浮箭已被水位抬到子时。
而右边的鬼钟静静悬在四方亭顶中央，上面盘着伏龙式钮的钟柄，钟体各部由乳钉分隔开，侧面刻有出自道门的规整咒文“驱邪缚魅”、几纵出自佛门的莲花辟邪纹，隧部还有出自巫门的风雷纹层层交叠。相比起铜漏，它的每一处都更为精细。
楼层间的站台上，身着狐面青绣衣、半披黑发的男子俯身倚红栏，一手托腮，一手轻晃折扇，摇头麰尾的，闭眸享受夜风的抓挠，好生闲适。
他睁眼瞥向身侧的鬼钟，思忖片刻，叹了口气：“这鬼钟铁定废了，明儿个咱们拜托工部器门的人来修一下吧。”
此人是御行军的驱魔士之一，巫门韶城氏的玉漱。
玉漱望向远处，方才听了好一会震如雷鸣的爆炸，现在巨响渐止，可漫天黑烟仍在盘曲。
他说：“感觉小锦华变了呀，她以前的战斗从来都是在瞬息间收场，可今日却打了这么久……”
如非笑得戏谑，如非折扇弧面带着几瓣尖刀，他看起来还颇有文人雅士之风。
“怎么样？小嫣能确定另一个人是谁吗？”玉漱向左侧目，盼着较低处屋顶上立着的一女子。
嫣闻言只微侧头，高束的紫色长发随之活泼地晃动片刻，便又凝神于眼前的景象。她身形纤细，湛蓝的短衣素履一丝不苟，两指夹着白色符咒，动用着全身的感官，判断、解析着周围的妖气场。
此二人算是锦华的前辈，只不过现在的目的是要抓她回朝廷交差。
没等她开口，一个粗豪的男声便抢先道：“明知故问，这京都里头，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的除了他们朝焰氏的人还能有谁？”
灰发男人叼着草根，大马金刀地坐在宓羲塔看台边缘，目视前方，对黑烟不以为然。这人是越见氏的云罅，脾气出了名的臭。
玉漱眯起眼睛，左一瞥，直摇头：“小云罅，凡事不能妄下定论，还是交给小嫣解决吧！”
他总是习惯称呼别人名字的时候加上一个“小”字，因为觉得这样听起来更可爱。
“你别一天小来小去的行不行？瘆得慌。”云罅听到这俩字就犯恶心，怒意愈难按捺。
身为巫门夜明氏的后人，嫣对法术自是十分敏感，点头即答：“基本能确定这个咒儡用的是朝焰氏的法术，他极有可能就是朝焰流年。”
“消失了那么久的朝焰流年怎么突然在这里出现了？还变成了咒儡…看刚才那一下，小锦华不会把他哥哥给……”玉漱捏捏下巴，倒吸一口凉气。
“他已经成魔了，还在茗都肆意妄为，消灭他也是应该的。”云罅打断道。
嫣将目光抛向城楼下面，示意另外两人注意四周的街道：“不过，在除魔之余能把住户区的建筑群保护得很好，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合格的御行军的意识。”
说罢，她有些欣慰地笑了。
玉漱捏着折扇击掌一二：“小锦华的反应不错，知道第一件事是补充结界，这样不仅能避免更多妖魔趁乱而入，还能隔绝噪声，让百姓休息时不被干扰，而且，她一直在用咒术修补地面的破损，由此看来，这次表现得确实不俗。”
随后，玉漱给嫣使眼色。嫣立即意会一笑：“难得这么守规矩，看来过阵子可以考虑向朝廷汇报，提升她的阶位了。”
三人之中，要属云罅的嘴最不饶人：“夸什么夸？我看她八成是被人说怕了，但凡要点脸都该有长进，而且，保护茗都是御行军的本分。”
他和锦华是一组的，出任务时也经常目睹她冒失破坏住宅的行径。
“小云罅，承认她很优秀就这么难吗？这魔的气息浓郁，又会咒术，还偏挑京城出手，一般的驱魔师很难应付这种情况，”玉漱扶额，拖着悠悠长调，握扇对其指指点点，“要是换作你，怕不是会把整个茗都打得稀巴烂哟？”
“你再这么叫我，就宰了你，”云罅咬着草根龇牙，边回头瞪向玉漱，左眼可见一道极深的刀疤。
他那张脸分明还年轻，可额角、脸颊和下颚却留有不同深浅的疤痕，割伤、灼伤、磕伤的全在上面歪七扭八地摆着，让他看起来极有威慑力，再加上腰间的银色佩刀，俨然一个山贼头目。
云罅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你，老子早就把他砍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方才云罅正在越见氏的府中打磨新招，收到嫣的灵鸠传讯，立马从城东赶往城北，从矮屋顶上正巧撞见了那妖怪悬在宓羲塔上方。
大敌当前，而那锦华竟还有心思和她家的小丫鬟闲聊，他见此情形，气都不打一出来，刚要拔刀直上，便被玉漱这厮施了束缚之法，错过了最佳时机。
“哈哈，我是让你别那么激动，气势汹汹的，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去砍小锦华呢。”
“我是该连她一块儿砍。”云罅撇嘴。
玉漱笑了笑，表情忽然严肃：“不过，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现在整座城都被小锦华的结界包围，也代表她独特的妖气会掩盖方圆几百里其他的妖气，万一这个时候有别的妖魔过来……”
“不用担心，我已经给朝廷传讯，通知他们加派高阶人手了，”嫣甜美的声音响起，“我们差不多也该行动了。”
“还是小嫣考虑周全。”
一时间，玉漱和云罅分别从所在的位置跳下来，稳稳落在嫣的左右手边。三个背影聚在一起，一个修长，一个娇小，一个挺拔。
每人的衣装上都有一处颜色各不同的龙图腾，玉漱的是青色，嫣的是紫色，云罅的是黑色。龙皆昂首侧目，亮齿长鸣，两须任风拂扬向后，弧线型的躯干盘踞成圆，利爪忽张，将作甩尾之势——此为御行军的标识。
“可是，这个时候小锦华应该已经启程了，”玉漱看向另两人，“她一向谨慎，咱们怕是不好追上了。”
云罅背过身去：“还不是你们两个干的好事？明明就能追上，非要在这里磨磨唧唧的。”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不等一等怎么能看得出她这段时间的进步呢？对吧？小嫣。”
嫣点头，将耳畔的发丝拂向后：“此时盲目在城外找寻不保险，也罢，我们且去锦华家中走一趟，找到线索，再追上去。”
“不等小徽了吗？”玉漱瞅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嫣眸色一黯，深吸一口气：“观星高原与茗都相隔甚远，他归来时恐怕已是凌晨，我们先去。”
闹别扭了吧？玉漱合上折扇，暗暗摇头。
云罅吐出草根：“快走吧，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这小子，一天到晚吃屎都赶不上热和的。”
“小云罅说话是真难听。”
“滚。”
子夜微热，湿气难褪。
三人往城南朝焰府的方向奔跑着，挨个踏过长廊似的屋顶。
三种脚步声在夜空中越拉越悠长，嫣的最轻，玉漱的最稳，云罅的最快。
云罅人高马大，却一点也谈不上笨重，反倒仗着步程大、双腿交替频繁的优势，几乎能赶上蜂翅扇动。白衣过境，迅捷如风，在月下只留得一道幻影。
若非嫣和玉漱奋起直追，早就被他甩得老远了，所以他们时常会觉得这人的块头那么大，还能跑那么快实在是天理难容。
不过，云罅也非太过迟钝之人，对于自己的速度心知肚明，也清楚身后二人几斤几两，故而也会时不时放慢脚步，以免另外两者疲乏。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从没去过朝焰府，不得不靠这两个轻车熟路的家伙带着，虽算不上路痴，但他的的确确不认识目的地，再跑快点就会陷入找不到地儿的窘境。
他们边跑，边谈论起近日茗都以外的地域都接二连三地出现驱魔师妖力被榨干一事。
玉漱猜想：锦华夜行出京，定也是为了此事。但能知晓类似事件的御行军阶位和权限极高，他和嫣只有八阶，也是听十阶的云罅谈起的。这消息虽算不上隐秘，但江湖终归盼着和皇室划清界限，故而有人刻意压住情报，皇上的内卫有时反而会被民间组织抢先一步挖到消息。
御行军通常会被军机处划分到不同的辖域，而锦华被列为常驻京都的一栏，除了朝廷特诏外，她基本别无渠道去接收各地的委派，应是有外地人通过传书的方式将此讯息转达给她。而且，能结交上朝焰氏的，多是来头较大的氏族。
不知不觉中，话题的重心又回到了锦华身上。
“说真的，你们不觉得小锦华很奇怪吗？就是关于…性格层面的……”玉漱不禁发问，“好像总是有一套自己的路线，生活节奏也和别人不太一样，就像一个总是急着赶路的人，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太进……”
“确实很奇怪，她原来在我们夜明氏门下学了暗命位驱魔术，”嫣回应道，“那个时候她才十五岁，我从来没见过年纪这么小的驱魔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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