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马士革
记得那是2010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大马士革城边。童年时读过《一千零一夜》,一则阿拉伯民谚留在了我心间:“若人间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若天堂在天上,大马士革与之齐名。”或许只有先知才能知道,从天堂到地狱仅在我转身之间。待我走遍叙利亚大地回到祖国,茉莉花革命、阿拉伯之春和叙利亚内战相继爆发,大马士革从此一直在炮声中震颤。
我登上城郊的卡西翁山极目远望,只见一片灰黄色的房屋一直延展到天边。即将西沉的落日依然灼热而刺眼,与我们所熟悉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毫不相干。头顶上只有蓝天没有白云,在天边倒可以看到几颗白色的星星,但城市建筑物上面笼罩着一层并不打算消散的尘雾。我突然觉得这“天堂”里缺了点什么,对啊,很少看到树。这是因为我们现在来到了地中海东岸的荒漠与丘陵之中。
从卡西翁山俯瞰大马士革作为一个国家,“叙利亚”历史短暂,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摆脱法国殖民统治而独立的。而在此之前的漫长的历史中,“叙利亚”主要是作为一个地区的名称而存在。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并不是一个边界明确的地区。它大约以大马士革为中心,西起地中海东岸(今以色列),东至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今伊拉克),北起托罗斯山脉南麓(今土耳其),南至阿拉伯沙漠北部边缘(今约旦)。相对于今天的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这一地区被称为“大叙利亚”,它的另外一个名称就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黎凡特”。让今天的叙利亚人感到骄傲的是,大马士革曾经是阿拉伯帝国的第一个王朝倭马亚的都城。但除此之外,“叙利亚”先后曾经是波斯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等的属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叙利亚朋友哈菲兹约我前往大马士革古城。遥望着车窗外西亚的曙光,我开始了飞速的时光穿越,我仿佛看到神情凝重的古代苏美尔人正在向我走来。西亚的两河流域是人类文明的太阳升起的地方,而叙利亚就位于幼发拉底河的上游地区。当苏美尔人建立第一个国家的时候,我们的历史尚处于关于三皇五帝的晦暗不明的传说之中。当商代中期我们开始使用甲骨文进行卜筮的时候,古巴比伦王国的汉谟拉比法典已经诞生,而法典使用的楔形文字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不管怎么说,哈菲兹的行程安排都让我有点意外。我本急于一睹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之风采,他却领我先来到了与《圣经》故事有关的大马士革凯桑门。
著名的大马士革凯桑门据说当年青年扫罗原是一个迫害基督徒的积极分子,上帝便显灵使他双目失明。双目失明的扫罗被人牵着正是从凯桑门进入大马士革城的。后来上帝又派他的门徒亚拿尼亚前去治好了扫罗的眼睛,扫罗从此皈依上帝并改名为保罗。由于大马士革城内对基督徒的迫害日甚一日,保罗后来又坐吊篮从凯桑门逃离大马士革。圣保罗从此开始了他伟大的传教事业,他被认为是对于早期基督教传播贡献最大的人。
凯桑门并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但它由于圣保罗而颇有名气。它的由灰色长条石砌成的城墙不算高大,但给人的感觉十分坚固和厚重。城门的上方是罗马风格的圆拱,中间的大门可通行车马,两边的小门则供行人出入。进入凯桑门后便是著名的直街,此街可一直伸延到哈密迪亚古集市。
但是我们穿过凯桑门后却接着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为纪念上述历史事件而修建的圣亚拿尼亚和圣保罗教堂。这是一个像北京四合院样式的小教堂,不同的只是大门一面整个由黑色的铁栏杆构成。在教堂内昏暗的灯光照耀着的裸露着圆石的土墙上,我们可以看到讲述这一故事的三幅古画。回到静静的小院里,哈菲兹告诉我,目前基督徒约占叙利亚2000万总人口的10%。叙利亚保护信仰自由。我们不是神权国家,是世俗国家。我们不是资本主义,是由复兴社会党领导的阿拉伯社会主义,党的总书记是共和国总统。我听着耳熟,却又觉得迷瞪,一时仿佛贾宝玉入了秦氏的卧房。
大马士革市区一景据我所知,在基督教世界,是17世纪英国哲学家洛克在他的《致友人的一封信》中,首先阐述了信仰自由和宗教宽容的理论原则。但在洛克之前,16世纪的波兰贵族议会曾经通过了一个旨在保护贵族信仰自由的《华沙公约》。这应该是最早的保护信仰自由的政治实践。由于波兰有宗教宽容的传统,所以它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最大的犹太人聚集地。但十分不幸的是,希特勒也竟然"就地取材"在华沙附近的奥斯维辛等地建立起了犹太集中营。
由于诸多原因,老阿萨德总统一贯致力于打造世俗化国家,他甚至曾经删除了宪法中关于叙利亚总统必须信仰伊斯兰教的条款。他的一系列举措触动了伊斯兰教特别是逊尼派上层神职人员的利益,这是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遭人忌恨的原因之一。
辞别教堂走出小巷,我们沿着长长的直街来到了哈密迪亚古集市。实际上现在这里依然是一个十分繁忙的的大市场,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市场上的货物以食品居多,诸如糖果、蜂蜜、香料、蔬菜、牛羊肉以及五谷杂粮等等应有尽有。古集市两侧供过往商人打尖住店的老式客栈依然大门洞开,一进门便是骆驼饮水的圆形大水池,只是不见佟掌柜和郭芙蓉的身影。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古集市上空绿色的圆形顶棚,和一家家制售打刻着阿拉伯图案的铜盘和黄金饰品的商铺。在叙利亚期间,我们没有逛过也没有见到过大型的现代化商场和超市,一般民众的生活需求应该主要是通过这类集市获得满足。
好不容易穿过古集市已是正午时光,拐弯来到一个广场,宏大而古朴的倭马亚清真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倭马亚清真寺是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时期的伟大建筑,据称是世界第四大清真寺。倭马亚清真寺位于大马士革古城的中央,它也是叙利亚人的精神中心。
寺前的广场是由被工匠凿刻了条纹的石板铺成。但由于年代久远,石头断裂,整个广场看上去坑坑洼洼。我站上一个被遗弃的罗马式圆柱的底座向四周望去,可以看到倭马亚清真寺的周边是一片低矮而破旧的民居。但是这些民居的正面墙壁似乎是被统一涂上了石灰粉,并时有红彤彤的三角梅绽放。我转过身来,发现倭马亚清真寺的正面竟然是一处古罗马建筑的残垣断壁,而远处的宣礼塔则是一座拜占庭式的方形尖顶白色钟楼。西亚的骄阳使这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艺术风格的建筑物的“混搭”无比灼热,我很快便一头汗水了。哈菲兹走上前来告诉我,在罗马帝国时代此处为一座朱庇特神庙,到了拜占庭时代又被改建为东正教的圣约翰大教堂,倭马亚清真寺正是在前两者的基础上修建的。
穿过倭马亚清真寺沉重的黑色大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分宽阔的长方形庭院。庭院的地面是由乳色和赭色两种大理石方形石材铺成。石材拼接得天衣无缝,磨洗得光洁照人,使整个庭院的地面如同一个巨大的镜面。庭院的四周是伊斯兰风格的双层圆拱回廊,支撑回廊的是绘有阿拉伯象征性图案的方形廊柱。但认真一看就会发现,也有罗马式圆柱“忝列其间”。在庭院中还有一座土耳其风格的水亭,亭柱上端的圆拱涂有斑马式的条纹,不过是黄色与黑色相间。
倭玛亚清真寺庭院进得大殿可以看到,支撑整个大殿的全部是罗马式圆柱。大殿的一处有一群身穿黑袍的女士,她们在安静地倾听一位身穿白袍外罩黑色大氅头缠白色头巾的神职人员讲经。据说她们是来自伊朗的什叶派。此外,有独自来朝拜的穆斯林,也有坐在地毯上轻声交谈的围着头巾的女士,更多的则是来回走动不断拍摄的外国游客。倭马亚清真寺给我的突出印象是温和与随和,没有以往所见的清真寺那种令人压抑的肃穆与庄严。
待走出大殿再次来到庭院我才发现,这里已经变得“人满为患”。逐渐西斜的太阳使庭院里有了大片的阴凉,而大理石地板在我们只穿了袜子的脚下仍然热乎乎的。这里挤满了围坐在一起的热闹的家人,也有正在倾心交谈的俊男靓女。孩子们嬉笑打闹互相追逐,年轻的母亲那美丽的眼睛紧紧盯着奔跑中的孩子。风尘仆仆的外国游客也不禁停下脚步放下行囊,坐在叙利亚人之间与他们共度一个美好的下午。有人干脆躺下,温暖着倭马亚地面的温暖来一个“叙利亚梦”。
我背靠廊柱坐下来闭目小憩,心中却有万千思绪。我第一次感到伊斯兰教如此和蔼可亲,恐怖袭击教派冲突等等似乎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情。人类由于信仰而成为一种文明的生物,也由于信仰成为一种残忍的动物。我始终认为,信仰与权力、财富的结合是导致宗教不宽容的根本原因。但没有宗教的宽容,便永远都不会有灵魂的安宁和世间的和平。
在倭玛亚清真寺庭院里玩耍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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