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程亮的银白色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陆芸将把手向地面方向轻轻地压了去,门打开了。
虽然此刻是下午两点钟,可在门打开前,这里几乎没有丝毫光的影子。
黑暗比光影更加刺目。陆芸有些不敢相信,她每天都待在这种暗无天日里吗?
这是自己住着的地方吗?
她站在门口久久地迈不开步子,愣了足足有一两分钟,才伸手去按开关。
客厅的灯亮了。房子里的一切现出清晰的形状来。她怔怔地看了看,从天花板,再到墙面,再到地上,俨然一个新来到陌生人家的钟点工,思量着该从哪里动手。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换掉脚上的鞋子,再弯腰去开鞋柜。
鞋柜里的鞋子被子敬摆放得整齐有序。一多半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塞着她的鞋子。
而子敬的鞋子只零星三两双,毫无存在感地收在鞋柜底部的格子上。
丈夫的痕迹一丝都没有留下。
这个暗红色的樱桃木鞋柜,是他为她买回来的。
有一天,她说要用暖一些的颜色去抵消黑色家具所带来的沉闷。那天晚上,他开车去了家具城,把它带了回来。
关于家具的风格,他喜欢黑色的现代感的,她则喜欢暖红的美式田园的。但大大小小的装修也有几回了,两个人从来没有因装修这件可大可小的事发生过冲突。
一切恍如昨天。
他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在三个月前被他父母和姐姐带去了殡仪馆。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的那些物品,尽管她很想留下它们,作为一种纪念。
可是他们背着她,把能翻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把它们搜寻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死角。
他们都是好意。毕竟,他们不愿她每天抱着他的衣服和鞋子,要么哭泣,要么发呆,活人的日子还是要继续的,悼念死人也要有时有晌。
可但凡能够让她生活得好一些的物件,他的存折、房产证、车子、房子、现金、股份、孩子...他们一样都没碰。连一点念想都没动。他们深爱着他。所以也爱着她。
陆芸穿过客厅,来到子敬的卧室,她径直走到窗前扯开窗帘,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
她眯了眯眼睛。注视了阳光几秒钟。它比乌云好看。
她又推门来到子敬房间的阳台上,打开紧闭的窗户,扑面而来的空气,比房子里现存的,清新多了。
她兜兜转转,最后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里的空气既压抑又浑浊,她又去扯开窗帘,这里的光线比子敬卧室的光线更好。窗外一片开阔,不远处就是浩瀚的黄浦江,和那盘旋着的南浦大桥。
自己一定很久没开窗了吧?
她想起来了,每当子敬要开窗的时候,她总是不许。
她说高架桥太吵了。而且,每天有很多辆救护车从那里驶过。
想到这里,她恍惚了一下,是啊,每天那么多救护车从这高架上飞驰而过!
可是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怎么都异口同声地断定我听到的是幻听呢?它们真实的存在着啊!
可是如果不是幻听,那怎么会一天到晚的呢?哪里有那么多的救护车呢!
就是幻听,没错了。不过现在好多了!那声音越来越少了!只是还会有。
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能活到今天,没有随他而去,其实也不容易了。
她推开窗户,汽车长龙碾压路面的嗡嗡声响接踵而至。
好在和煦的风也吹了进来,白色的窗纱随风轻舞了起来。
她在飘窗上坐了下来,望着楼下和远处的景象,再次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不知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她享受了几分钟的平静。虽然那平静太过短促。
几分钟后,她发觉自己的泪水又莫名地掉了下来。
她抱起身侧的一个枕头,又呜呜地哭了一阵。
客厅的古董时钟报了时,子敬放学的时间到了。
她抹了抹眼泪,起身到了厨房,打开冰箱的保鲜层,里面空空落落,只有半袋小米和一把挂面。
她又打开冷冻层,翻了个遍,只找到一根结了霜的腊肠。
她伸手将腊肠取出来,把它放在一个碧绿色的浅盘里,盘子的表面瞬间起了一层露水。
买菜已经来不及了,就用现成的材料给子敬煮碗面吧。
她已记不清多久没给子敬做饭了。作为妈妈,她失职了太久。
她把腊肠蒸了,切了几个椭圆形的薄片,把它们整齐地摆在面条上。然后坐在餐桌前等着子敬回来。其余的,她都没有空去多想,此刻她只想让儿子吃一碗她煮的面,然后告诉他,妈妈以后要继续好好爱他。
没有听到多余的声响,大门开了。子敬看到妈妈坐在餐桌前,微笑着望着他,竟有些晕眩地站在门口,一时说不出话。
陆芸微笑着,虽然她的眼睛看起来仍是刚刚哭过,她的笑里仍掺杂着那么多苦涩的味道。
“妈妈!你怎么...”子敬想说什么,又不敢继续说,他怕他万一讲错什么。
“妈妈今天这是怎么了。”子敬心里嘀咕着,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忧。
“子敬,快来吃饭!”陆芸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她本想让气氛能够轻松愉悦一些,可当她注视着子敬那羸弱的惊恐的样子,她再也忍不下去,她抬起手赶紧遮住自己的眼睛,泪水很快地越过手心,扑簌地滴到还映着她身影的桌上。
子敬看到妈妈哭了,几步迈过去。
“妈妈,你没事吧?”
他刚来到陆芸身边,陆芸就一把抱住了他,他们失声地痛哭了起来。
哭声甚嚣尘上。
再次传到了隔壁的姐夫家,可姐夫和外甥们都不在家。家里的阿姨刚开始听到她的哭声。
正在擦地板的她叹了口气,"没完没了地,可怜了那个孩子!哎!”
“子敬,妈妈对不住你,妈妈没有照顾好你!”陆芸哭着仰起头,她抽噎着,一句话要分两半来说。
子敬瞬间泪奔。
这是爸爸去世后,妈妈第一次关注到他的内心感受。他知道妈妈此刻的心疼与自责。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安慰妈妈。
他哭得声音越来越大,阳刚的男声极具穿透力地传到了正在擦地板的阿姨耳中。
阿姨心疼极了,这是又拿孩子出气了,“老天啊!这个命苦的孩子!”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个多小时。一边哭一边抽噎着,互诉着在这段悲戚的人生历程中,他们彼此的苦痛。
更多地是子敬的诉说。而陆芸一直在表达抱歉。
是的,她忽略了他那么久。让他吃了多少苦。
面和腊肠早就坨在了一起。华灯初上。母子俩的哭声渐渐褪去。
陆芸牵着子敬来到卫生间的水池前,让他好好洗个脸。
她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我们重新开始吧!没事的,你有妈妈呢!”
“妈妈,你也有我呢!”子敬也拍了拍妈妈的肩膀,与妈妈相视一笑。
阴霾不会让阴霾过去,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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