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女江春娇,生于1905年,卒于1921年。
1900年春,第一场雨后的第三天晚上,江春娇呱呱坠地。胡花花以后总会回想起这个夜晚。 那晚她躺在床上第一次体验为人母亲的撕裂之痛,那是她听到稳婆说:“血止不住了,血止不住了,大人怕是救不了了,江老爷你可别怪罪小人。”胡花花抬起头大叫:“放屁!老娘命长着呢。”胡花花哈哈大笑,这时候她看见窗外垂柳化作了一个阴深的女子对着她冷笑,一下子就昏睡过去了。睡到第四天,胡花花才醒了过来,不但没死,身子骨似乎比以前还要宽大了一下。全城的人都啧啧称奇。胡花花把江春娇抱在怀里,说:“就是放心不下你我才不舍得走咧,以后肯定是调皮捣蛋的小祖宗,我得看着点,别让人欺负我的小乖乖咯。”胡花花江春娇脸蛋贴着脸蛋,亲亲妮妮。江翁却一巴掌轻轻打在了江春娇脸上,开玩笑说:“你可差点害死我的爱人了!”江春娇在怀里哇地大哭了起来。
江春娇五岁的时候开始学文。以前还是少有女子上学,柳城更上找不到一家女子学校,江翁无法,只得安排她进私塾听一老先生背那一段段之乎者也。相比男孩子,学得也算晚了的,但进步很快,一下子就超过同龄的孩子。一次私塾先生安排了一次作诗的功课,以月为题,原本没有安排到江春娇(老先生性子里还是看不起女人),但在一个一个小孩童作了一堆狗屁之后(老先生点评语),老先生正欲勉为其难吟出一首佳句以显本事时,没料江春娇奋得跳了起来当即作了一首,道:“风吹荷塘叶,月扫杨柳枝。穷酸老秀才,附庸强作诗。”老先生倒没有生气,反倒欣喜非常,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忍不住对她拍手称赞一番,说,诗虽稚嫩,但已实属不易。最后老先生手书一幅字让其他同学带给江翁,江翁展开一看,上书:柳城女神童。由此江春娇名气大震。
不过后来江春娇倒不再作出什么惊世的诗来,就像她自己也不在乎。她逐渐开始喜欢跟着仆人捉虾,跟着花园的猿猴爬树。在江翁一声斥责之后,又乖乖随其意思爱上了绣花和抚琴。好像每样事江春娇都能自得其乐,没有她不爱玩的,她就像世界热爱她那样热爱这个世界。一次,江春娇在园子里爬树,一个老仆人的孙女好奇地走了过来,江春娇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反倒教起她爬树来,几经辛苦,她们终于爬上了力所能及最高处,看着夕阳西下。那个女孩子说:“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太阳,你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富人,妈妈是错的,我们是好朋友了吧?”江春娇笑道:“嗯。是哦!”到了晚上,江春娇便把那个女孩子叫进来(她没想过要问她名字),然后让她给自己洗脚,女孩子一边洗一边流下泪来。江春娇觉得奇怪,做好朋友和下人过来洗脚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不是?
江翁是柳城商人,财富排名第九,人称江九富,在城西有米铺两间,在城东和城南各有一间当铺。本来在城北还有间酒庄,却在1905年被义和团一起子给端了。江春娇一年一年长大,墙内的欢声笑语已经挡不住向墙外漏了出去,往围墙上细心一下,总能发现隐秘的树冠下藏有那么一位位偷窥的小伙。柳城的人也开始纳闷起来,江春娇并不是我们柳城最美的女子,柳城自古出美人,柳城第一美人应该是柳城第三富的女儿康康才对,江春娇的额头高了点,刘海也总挡不住,虽然还是美貌,但就额头高的那一点而言,总不能算是标致的美人了,总要扣上一分两分。但偏就是被扣了一分两分的江春娇,围墙上偷窥的目光也总比柳城第一美人围墙上的多。柳城人打趣道:“江家围墙目光色色,第一美人戚戚。”后来人们分析,大概是江春娇身上有一种风情,一种不同我们以往的风情。对!是现代的,爽朗的那种风情!是那种一秒钟之前对围墙上的你笑,一秒钟之后却又对你莫不理睬的风情!
到江春娇已经14岁了,围墙上的人纷纷下来了,作了主人的模样大摇大摆走进了正门,宅子里的布局他们都非常熟悉,径自来到江翁面前,老式老样拜一躬,未及提亲,便被江翁统统哄了出去。江翁自然有他的打算,他打算送江春娇到省城的女子中学读书,有一次他还当众宣称,他的女儿以后要到北平读大学,还要送她过洋海到法国到日本,过他妈一把留学生的瘾。但是江春娇死活不愿意出门,她爱水池子里蹦蹦跳跳的河虾,她爱园子里忽然闯进来的白鸟,还依恋着厨房张麻子的小儿子张小麻子(他们曾一起在无眠的夜空里一起数着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胡花花也不愿意让女儿离开,她脸色煞白,认为女儿一离开了她就等于不得不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如她原以为那么可爱,她以为,女儿一离开了她,她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终究还是犟不过江翁,载着江春娇的马车踏踏出了城,胡花花看着女儿的马车在拐角消失不见,忽而双眼一发黑便忽了过去,等到又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江翁关切地跪在床边,大夫说是急病入心,胡花花说:“忍着不死,本想看着女儿出嫁呢。现在没了在眼前胡碰乱跳的小淘气,一下子便没了个意思。老爷啊,今日一别,你以后可不得再娶别的女人,虽然我未给你添一个男丁,但我的心还是不允许你再娶了,你的心你的身也就只属于我一个人。记得记得。”说完便一气呜呼而去了。
江春娇在省城一个远方亲戚家里过得并不舒心,虽然亲戚对她是真诚和友好的,但小脾气总忍不住发作起来。大约是离家太远了。人们这样想,她总还是一个乖乖女。但事实不是如此,当妈妈的死讯传来,当爸爸新娶二娘的消息传来,江春娇一下子奔溃了,她就知道自己不应该离开柳城,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变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背对着窗台,心如死灰一样平静。后来,经历了一番绝望的人走出了房门,第一次走到省城的大街小巷,当见识了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疲惫的心一下子报复性地把一切接受了下来,江春娇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以前她以为自己不会变咧,就像以前一样还是爱着河虾爱着爬树,就算会变一点那也是因为环境所致迫不得已,却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会一下子变得如此彻底决绝。
江春娇开始频繁出席于大大小小各种聚会,好像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那些什么河虾什么老树真是旧式老土极了。从这个时候开始,江春娇基因里极端爱又极端恨、极端慈悲又极端无情的性格就暴露无遗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性格?后来人推测说这是江家人基因里特有的性格,又有人说,不,这种性格好像我身上也有,只不过以前人们看自己看别人都是静止的)。江春娇身上独特的女性独立主义灵魂,使其时常成为聚会里唯一的主角。她总是爽朗的笑容,不做作地和每一个人友好交谈,仿佛没有一个是敌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很快,从家里带过来的钱已经花费干净,江翁在寄了几次钱之后不再寄了,更是修了一封家书说希望女儿爱惜名誉,说她夜夜笙歌的事迹已经传到柳城每一个小百姓的耳中了。但江春娇还是我行我素,她轻轻地给英俊的军官一个难忘的吻,又曾慷慨地给每一位男士送上一根她的头发,她站在桌子上向人们祝酒:“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快乐吗,对,希望以后都这么快乐,我们来喝下一杯香槟,再听随便一首爵士音乐,昨夜如此,明夜亦然。”
女子中学对学生的要求还是非常严格的,不准集会不准高语不准恋爱。啊!自由恋爱。多么新式又令人向往的名词。当同校女生如此胆怯地憧憬爱情的时候,江春娇正和她的男朋友走在河堤上。他叫顾东城,恰巧也是柳城人。朋友如此对江春娇笑道:“世界大不过一个柳城是吧,柳城的故事倒还要继续在我们这里上演呢。”
东成总对江春娇有说不完的话,说自己小时候便见过江春娇,说到自己也曾爬在围墙上偷看,说着感叹自己那晚在舞会上鼓起勇气上前跟她结识。忽而顾东成又愤愤然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批判地说着父亲怎样压榨穷人,今日又娶了四房姨太太,而妈妈却只会默不作声,说着自己是父亲众多儿子里面最不讨他喜欢的一个。江春娇听着哈哈大笑,说:“可也正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才有机会出现在舞会,才有机会遇上了我啊。”顾东城父亲是柳城第一富,他在家中排行第四,现在在北平读大学,两人在顾东城回家途中逗留省城的时候认识,却就一直逗留在省城了,回家的计划也搁置在一边。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顾东城频繁带着江春娇出席更好的社交场合,买更好的酒,坐更好的车。在江翁断了给江春娇寄钱之后,不得不睡顾东城的出现给了江春娇很大的满足。
那晚夜色阴阴沉沉,偶有月光晒在河上,一会儿的银光闪闪,一会儿又完全消失不见。江春娇和顾东城漫步河堤,顾东城转过来急切地说;“春娇,虽然太新式了,但我爱你,我热爱你的一切,就像热爱空气一样。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我们注定就是天生一对,一切都是缘分。啊。我觉得我离不开你,你就是我的伊娃。你读过基督教的故事没有,你就是我的圣经,只有跟你一起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够宁静。”这时候有一个老乞丐慢慢走了过来,手捧着一个破碗。乞丐的形象一下子闯了进来,等于打断了顾东城的话,再也说不去。江春娇可伶老乞丐,就说:“给他一点钱吧,或许他家中还有个挨饿的小孩子呢。”顾东城从怀内掏了一个袁大头扔进他的碗里,老乞丐一嘴千恩万谢,两人继续往前走,老乞丐却又追了上来,说家里还有几个小孩,多赏一点吧。多赏一点吧。两人继续往前走,老乞丐还继续纠缠,捉着江春娇的丝巾不放,丝巾上都是泥污。江春娇烦道:“啊,真讨厌!”说着便一把把老乞丐推到在了地上,顾东城把那块袁大头从破碗里拿了回来,抹了抹。老乞丐在地上呻吟,江春娇却当着老乞丐的面一下子抱住了顾东城,顾东城脸马上红了起来,四肢变得局促,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贴得如此之近。江春娇满脸笑意:“你爱我就如我们现在贴得那样紧么?”“对,对……就那样紧。”然后他们开始亲吻。江春娇忽而感到顾东城下体硬了起来,正好顶着她的股间,一下子羞了起来,跟刚刚大胆主动拥抱的形象相差十分八千里,她一把推开了顾东城,快步逃开了。
顾东城被推倒了在地上,顾东城喜爱地看着江春娇逃跑开去,旁边老乞丐还在地上故作呻吟,顾东城把那块袁大头还给了他的碗中,老乞丐立即没有了声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走了。
第二天,顾东城不得不在妈妈催促下回了柳城。妈妈见到儿子自然十分欢喜,立即就说出这次回家是要让他去相亲,也应该成家了。顾东城小心地告诉妈妈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同是柳城人,是江家小姐江春娇。所幸妈妈十分欢喜,忙说:“我懂我懂,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也是个时髦的东西不是?那个江春娇我听过,她家的米店经营得很大呢。”一切过着那么顺心顺意。顾东城觉得生活总是这样就真好。
顾东城自此开始待在了家中,反正在学校学业不好,他也早就有退学回家的打算。期间不外乎是跟着父亲出去应酬一下(在大哥没空的时候),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书,时常给江春娇写信,但一封回信也没有,不久就又觉得日子过得都十分无聊。他开始装作不经意地问从省城回来的人江春娇的消息,渐渐地,他听到有人说江春娇在省城认识了一个日本人军官,又有人说她在学校打破了总督女儿的头,现在已经被退学了,还有人说其实她参加了诗社,作得新诗在社交界都很有知名度。如此种种折磨着顾东城,双眼日渐发黄。他在写给江春娇的一封信上写道:“你回来吧。回来这个柳城。他们说你变了许多,不是比从柳城离开的时候变了许多,是比我们三个月前分开时你就已经变了许多。你是一直都在变化着么,那么你的心要怎么让人捉透。”但信依然没回。
正当顾东城打算到省城去找她的时候,她的信却到了。上面写着:“已回。想念你。”信刚读完,还未来得及欣喜,门外就有仆人来通传道,江家小姐刚回到柳城了,现在请公子赴会见面呢。
顾东城赶紧换了身好衣裳便跑出了门。来到江翁家门,正见仆人往家里帮行李,他一下子就见到了江春娇,对她的一颦一笑都熟悉不过,好像他们一秒钟前才分离,江春娇也见到了他,两人一下子拥抱了起来。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时间不动了,江翁走出来咳嗽了一声,一个仆人手中的花瓶吓得摔了下来,晚上少不得挨板子了。
这在当时的柳城算是一等一的大新闻了。有人说:“真的是变天了,现在的青年男女时髦起自由恋爱,当街拖手,一起出入饭馆茶店,真不知羞。”“听说他们在城西客栈有一间长租的客房。嘻嘻,不知道平时刚什么。”“时代就是青年的,哪有我们老东西说话的地方。太阳东边起西边落。要怎样就怎样。自己管好自己呗。”
江春娇越来越多地收到从省城寄来的信件,她都一概不看,后来又忍不住读了。起初说不回信,后来也忍不住回了。早上看信还是喜滋滋的,晚上却会大哭嚎叫。消息传到顾东城耳中。他看着园子里的池水想,想得入神了手中的花松开了落在地上,最后决定什么都不理,装个糊涂。
后来江翁一日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日本田中厚军官寄过来的。田中厚在信里主要说了一件事,江春娇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他希望尽快与她成亲,不日将达柳城。江翁大怒,想起女儿这些天的行为,不必审问便知此事确实,立即命人把小姐关了起来。
关得住人却锁不住消息。人人相互争传江家小姐原来已经怀了日本人的种。这件事江家顾家都觉得面上无关,顾东城也把自己在房子里关了好几天。忽一日好像什么都想清楚了,早上起来跟妈妈请了早安,吩咐下人给屋子里的牡丹都认真浇一遍水。便径直来到江府面见江翁,他们二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江翁答应让顾东城去见江春娇。后来人说,若果当初江翁不是心软答应放两人见面,事情也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两个人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他们趁机把仆人遣出房间后便立即紧锁门窗,任外面的人怎么敲门都不理。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房门外的人闻到了一阵阵恶臭,几欲作呕,江翁马上命人把门拆了。门倒下的一瞬间,他们看到了一生都忘不了的景象……
后记:老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笔者十分着急都无可奈何。按老人的说法,这个故事是老一辈的人告诉年轻人,等到年轻人都老了,现在他又拿来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也就是笔者。结局如何,上一辈的老人就忌讳莫深怎样都不肯说。故事就到这里戈然而止。不过据老人推测,或者当时有一个现在称作为SM的事情发生在屋子里面。老人又怪笔者太过八卦,当初他也只是听人说闲话听来,现在也就当个闲话说给新的年轻人听。江府的二姨太立即就给江家连续生下了两个大胖儿子,江府都几乎抹掉了所有关于江春娇的痕迹,唯恐避之而不及。仿佛一直都被忘了吧。老人说:“你关心太多,人死了也就死了呗。”听得我一阵唏嘘,或者我哪一日死去,也只是别人口中一个“死了也就死了”的人吧。故此,根据笔者所听到的,皆记录了下来,记录人生间“死了也就死了”的人儿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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