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
依旧跪坐在朱红色大门前的少年目光有些微滞，我悄悄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加大了声音：“二师兄。”
少年一怔，抬起头来，面色带着深思后的茫然，又夹着几丝无措。他看向我：“岸越？怎么了？”
我看向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此刻在我面前的天山门下第二十五代掌门弟子的二师兄舜华，发冠微斜，鬓角凌乱，全然没有了试剑大会上冠绝九州的威仪风度，原本灿如星辰的瞳眸此刻也是黯然无光，唇角甚至还有些皲裂苍白。
据把守山门的弟子说，二师兄接到讯息便一路马不停蹄从洛州回来，横跨上千里，跑死了三匹马，到最后硬是耗尽丹田内的真气施展轻功，才在师姐出殡之日赶回。
当他晕倒在前来接应的天山弟子怀里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从洛州血战拿回的，用于为师姐治病的灵草槐江草。
师兄见我没有说话，便淡淡地收回目光，固执地跪在殿门口。
自师姐舜言故去出殡后，掌门便将自己独自关在殿内，很久没有出来过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掌门伤心成那个样子。
在故事里，掌门褚九心曾经一剑定九州，肃清阳虚谷，西入大漠，重创左仪教，和昔年南疆拜月祭司青苍联手七进七出蒙古大营，斩杀单于木耳汗后全身而退，解决了大成王朝在北方的隐患。
在前代掌门故去后，顺理成章接任天山掌门，接手青冥剑，拓宽天山版图，发扬天山教义，让菩提花洒满了九州每个角落，为天山创下万世不拔的基业。
看见过掌门的人都说，原是个如此清绝而又绝代风华的男子。
这样震撼九州的人物，却在门下唯一的一位女弟子死去后，仿佛一夜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瞬间苍老。
而那位女弟子，便是天山门大师姐舜言。据师父说，是掌门在继任大典上带回来的孩子，长相清秀，眼睛灵动有神，右眼下有一弯如新月的胎记。自幼体弱多病，沉疴多年，曾被一位游医断定活不过及笄。而事实也如此，就算掌门遍行九州，寻遍世间所有灵丹妙药，在舜言师姐死去的时候，离及笄尚有一月有余。
而在我记忆里，在我拜入星长老门下的时候，师姐还没有那么虚弱。在那段岁月中，原本以清修为主的天山上便会到处传来师姐如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晨起早课练剑的天山弟子挥剑斩破虚空的声音在天山的翠玉葱笼中不断回响。晚一年拜掌门为师但比师姐大很多的二师兄便会满山循着声音去找到处乱跑的大师姐。
掌门格外宠溺多病的师姐，什么也不会逼着她学，总会让二师兄下山去集市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讨师姐欢心，二师兄也总是没有任何抱怨，哪怕这总是会浪费他很多练习的时间。他看向师姐的目光总是含着感激的。
师父说，因为是师姐带二师兄回来的。不然的话，二师兄还不知道会死在何人剑下。
这样宽厚的待遇和宠爱让师姐保持了如孩童般的纯真，以至于我在天山多年，几乎听不到大师姐的哭声。
而这样的师姐，却死了。
她甚至没有撑到成年。
那天师姐的脸色比什么时候都要红润，眉目间的神采异常生动，仿佛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身负顽疾的病人，而如世间大多数的女孩一样，有着自己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她对床边一直守着的掌门说她想去看白沙山上盛开的扶桑花，那一刻，掌门向来冷淡的神色带着从未有过的喜悦和颤抖，他几乎是一路施展着轻功抱着师姐掠上了白沙山的山巅。
然后，所有的颜色都委顿在扶桑花开的那一霎。
在日月星辰四位长老带着门下弟子匆匆赶到白沙山的时候，掌门正抱着师姐渐渐冷去的身体，白色的衣袍在满地盛开的红色扶桑花延展开来，碎开的花瓣覆盖了袍角用金色丝线繁复绣着的菩提花，妖冶如同鲜血。
掌门此后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更为沉默，也更为冷冽，眉目间不经意露出的神色如同一潭飘着枯叶的死湖，没有了任何生气和活力。
师父看着芳华殿紧闭的殿门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说，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劝慰掌门，而这个人却早已不在了。
我问是谁。
“天山第二十三代掌门。柳庭色。”
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很少被提起。在前朝诡谲的风云变幻中，在天山派被传唱为不朽传奇的，除了当代第二十五代掌门褚九心，便是前代掌门宋南柯，同时也是前朝的敬和公主。
二十三代掌门柳庭色早殁，前朝那段金戈铁马驰骋江湖的传奇里并没有她的参与，她唯一能够被提及的，便是她的身份，是褚九心的师父。
是掌门的师父。
在师父的故事里，那个名叫柳庭色的姑娘自乱世将屠刀下的褚九心救下，带他上天山，授予掌门弟子之位，亲传天山剑法。
而后初涉人世的少年提剑亲别恩师，远遁江湖，柳庭色亦远走西域，师徒二人竟在此一别后再无相见之日。
再见面，是运回天山的柳庭色的遗体。
外界传言天山沧水剑法共十三式，身为掌门的柳庭色就靠着这十三式，以一人之力挑起西域十二番邦之争，以一敌万，救下二十一支中原商队，并护送其返回中原。
天山佛临之名和剑法高超之术被柳庭色以生命为代价在中原引起动荡。
而后便是少年褚九心的归山，和另一段传奇的开端。
师父说，掌门剑指左仪，不为功名，不为正义，亦不为苍生，只是为了柳庭色。他的师父。
说这话的时候，师父神色淡淡，仿佛在想着什么。
我来不及思考师父想说的话，因为芳华殿门在关闭数日后，第一次被打开。就在我眼前。在二师兄眼前。
打开殿门的是掌门自己。
时隔数日，掌门的白色衣袍依旧一尘不染，甚至连一丝狼狈的褶皱都没有。他抬起头望向跪了满地的天山门中弟子，眉目一如往常清冽。
二师兄向前跪行几步，满目哀痛，“师父…”
掌门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于一眼都没有看向这个天赋异禀让所有人称赞的少年，他掠过二师兄的时候带起的衣袂在微风中缱绻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掌门去了白沙山。师姐下葬的地方。
我跟着二师兄和其他师弟去到白沙山的时候，那座小小的坟茔旁，还站着一个青袍的中年女子。
星长老。我的师父。
师父看着那座小小的坟茔，眼中有微光闪烁，似乎是泪光，又似乎是光晕在流转中点缀而成，有穿林而过的风在呼啸，使得师父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她会高兴的。”
“这么多年，你尽力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掌门如此失态的样子。他的脸色苍白，带着几分狰狞，双手紧握成拳，因用力过度而爆发的青筋一根根裸露着，身躯在风中微微发着抖。
而后，掌门向着坟茔跪了下去。
却又不是向着坟茔，而是坟茔旁边一块用石块围起来的，盛开着扶桑花的空地。
在一阵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中，我听见掌门用一种哀恸到绝望的语气仿佛在诉说什么，在掌门语无伦次的诉说中，我捕捉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师父。
三日后，掌门宣布远遁江湖，卸下掌门之位，传给二师兄。在此起彼伏的惊诧声中，我看见二师兄沉默了一瞬，然后撩起衣袍，向着高台之上的白影深深地跪了下去。
然后师父自高台之上走下，将象征着天山掌门位的青冥剑，放在了师兄平举的双手上。
天幕低垂，有白鹤穿云而过。
在掌门离开天山后，门中弟子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山河之大，江湖之远，掌门就那样消失在了亘古的岁月里。
终于，在二师兄的继位大典上，圭臬阁中，从满壁上的前任师祖画像里，我看见了柳庭色掌门的画像。
眉目如画，而在那右眼下，有一弯新月。
在师父口中，那片扶桑花开的土地下，永远沉睡着曾一度名起西域的第二十三代掌门。
前朝旧事随风而过，在绵长的晨钟暮鼓里，伴随着次第绽放的扶桑花香，白沙山上的九十九曲水绕过天山十三道天阙，流向了更为广阔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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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四年。天山掌门柳庭色剑挑西域十二番邦，重伤，身死。
大业六年三月。大周太子赵羲和即帝位，改元长宁。
长宁元年四月。褚九心即天山掌门位。
长宁十二年三月。天山掌门大弟子舜言病逝，褚九心卸任，遁入江湖。
长宁十二年四月。天山举办即位大典，舜华继任第二十六代天山掌门。
长宁十六年四月。西域叛乱初定，褚九心遗体自西域送回天山，与柳庭色同葬。
行吟录（二）扶桑花开
《行吟录》纪录人物之褚九心，柳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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