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思

作者: 江隅 | 来源:发表于2016-12-27 08:24 被阅读29次

    离思

    阳光照进狭窄逼仄的胡同里,瞧,又是一个艳阳天。

    猪棚里的猪草快没了,菜园里的杂草也该清一清了,水缸里的水快用完了,被褥也该抱出去晒一晒,出出潮气和霉味,院子里还有一盆脏衣服眼巴巴的等着人去洗。宋一梅仰躺在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因为常年的烟熏火燎,天花板整个的成了黑色,想着接下来等着她去干的活,然后她有些艰难的翻了个身,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两条腿沿着炕沿儿耷拉下来,双手扒着炕沿,一只脚哆哆嗦嗦的探到了那只沾满泥巴的布鞋,接着她慢慢地翻身下炕,另一只脚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慢吞吞的站直身体,试探着晃了晃腰,已经好多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得就咧开嘴笑了。走出门口去,先仰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走到猪圈旁认真的巡视了一遍,一共有八只小猪仔,三只白的,三只黑的,两只花的。

    “瞧瞧,这些小东西多招人爱啊!”宋一梅笑眯眯的自言自语。那头老母猪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骄傲的哼哼了几声。

    “我看你也饿了吧?”母猪又哼哼了几声。她转身钻进猪棚里去,把最后一些猪草找来扔进食槽里。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是了,今天是村头老李家的闺女慧慧要出嫁呢。那群小猪仔被鞭炮声这么一打扰,一时也躁动不安起来,相互排挤来排挤去,好不热闹。“不要怕,那是鞭炮的声音,今天有人要出嫁呢!”宋一梅对那群懵懂的小东西说道。接着她又试探着扭了扭腰,确实已经好多了,随即心满意足的咧了咧嘴。外面的鞭炮声又响了一会儿,就销声匿迹了。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心想,独自走到大门口坐在门槛儿上,身体倚靠着门框,竟然愣愣的发起呆来。

    宋一梅那年刚刚十六岁,瓜子脸,小蛮腰,秋水眼,两条乌溜溜的麻花辫垂下来,在大家眼里也算是美人一个。那天她跟两个姐姐去玉米地里间苗,因为天很热,她又是妹妹,姐姐们自然是格外爱惜她的。大姐转过身子对她说,“一梅,天太热了,你去地头的树阴底下等我们吧,已经剩下不多了。”宋一梅听见大姐这么说,早就乐的站直了身体,待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前面的二姐又嘱咐她说,“不要乱走,小心被坏人拐了去!”二姐说完就继续弯腰干活去了,一梅对着二姐的背影伸了伸舌头,笑眯眯的说,“知道了。”然后就转身跑开了。

    “小心一点!别踩坏了玉米苗!”二姐喊到。

    “知道了!”她头也不回的喊回去。

    玉米地紧邻着一片小树林,树林的另一边挨着一条小河。她兀自在树荫里坐了一会儿,看着阴凉外面的烈日以及正在弯着腰不紧不慢干活的两个姐姐,心里觉得无聊的很。于是,她就想到了树林那边的河,她猛的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朝着两个姐姐喊了几声,可是两个姐姐都没听见,她索性也就不喊了,转身就钻进树林里去。她也不沿着那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走,只是在没过膝盖的野草丛里混跑,快跑到树林尽头的时候,她听到了清脆的流水声。河水清澈诱人。她拉了拉裤腿儿蹲下身去,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自己在水里的影子,随即往前探着身子把两只手送进水里,然后掬起一捧水凑近唇边喝了一口。就在她刚要再掬起些水洗脸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喂!”

    宋一梅愣了愣,抬起头看见了一颗漂浮在水面上的脑袋。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很镇定的问了一句,“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那个脑袋有些傲慢的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洗澡。”

    “哦——”宋一梅觉得刚才明显是在明知故问,又想到男女有别,不觉得脸就绯红了。心想着,真是不巧,偏有人在这里洗澡,算了,赶紧洗把脸走吧。于是就有些慌张的洗了几把脸,起身准备离开。

    “我说——”她刚转过身去就听见那颗脑袋又在喊她。

    “干嘛?”她继续往前走,也没回头。

    “这么热的天,你不下来洗个澡?”水里的家伙笑着打趣她。

    宋一梅没理会他。

    那家伙又继续说道,“下来吧,刚好做个伴儿。”

    “放屁!”宋一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随手就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转身朝着那颗不知好歹的脑袋扔过去。水面上溅起一丛茂盛的水花儿,随后就听见“啊”的一声惨叫,那颗脑袋不见了。宋一梅看着眼前之景,也被吓呆了八成。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救命啊——”她重又回到河沿上,竟然连哭带喊的叫了起来,“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救——”

    “哈哈哈——”那个家伙突然就冒出了水面,笑的直打颤,“逗你的,瞧把你吓的!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找死吗你?!”宋一梅又惊又喜,忙又捞起一块石头欲往河里扔。

    那个家伙连忙告饶,“好妹妹,饶了我吧!不敢了,再不敢了!”说着又大笑了几声。

    宋一梅把石头扔掉,恶狠狠地瞪了那家伙一眼,又好气又好笑的说,“谁是你妹妹?!”

    “你几岁?”那家伙问道,“肯定比我小吧?”

    “小又怎么样,大又怎么样?反正我又不认得你。”

    “你转过身去。”

    “干嘛?”

    “我上岸穿衣服啊,怎么?你想看我穿衣服啊?”

    “放你娘的屁!”宋一梅说着,便转过身去,眼睛赌气似的瞟着天空。

    “哈,小姑娘还挺凶。”那家伙拿起搭在草丛上的衣服,走进河里去胡乱的洗了洗,然后拧干穿在身上,“我叫杜刚,你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仍然在瞟着天空说。

    “你可以回过头来了。”杜刚无趣的耸耸肩膀。

    宋一梅回过头来,倒背手着说,“我叫宋一梅,一二三四的一,梅花的梅。”

    “宋一梅。”杜刚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笑眯眯的说,“我是十七岁,你呢?”

    “比你小。”她答非所问。

    杜刚抬眼看着她,笑了笑,但没说话。宋一梅一时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索性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两个人沉默了有十几秒钟的样子,她勇敢的抬起头看着杜刚,不自觉地轻晃着身子说道,“我十六岁。”

    嗯,就这样,她和杜刚就算是认识了。杜刚家住在宋一梅的邻村,那天,她问他为什么跑来这里洗澡,他说,上游的水干净些。

    深秋的时候,宋一梅又碰见了杜刚,是在一个集市上,人山人海的。

    宋一梅手里提着个篮子站在二姐身后,看着二姐跟那个卖菜的老太太讨价还价。就在这时候,她左边的肩膀被拍了两下,可是当她转头往左看时,又找不到是谁在捉弄她。她便转头不再理会,可左边的肩膀又被拍了两下。她仍然转头往左看,还是没人。随即,她又往右看,刚巧一个男孩儿对着他傻笑呢!她一时懵了,竟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一梅。”那个男儿叫她的名字。可她还是没能够认出来,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笨啊?”

    “杜刚!”回忆一时通了窍,她终于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家伙,所以就禁不住一惊一乍的喊了出来。

    “老天爷,总算是认出我来了!”杜刚笑眯眯的说,“你来干什么?”

    “买菜。”宋一梅马上晃了晃手里的菜篮子,里面放着一捆葱和一些土豆。

    “你自己?”

    “跟我二姐。”

    这时候二姐转过头来看也不看杜刚一眼,只是把一网兜芋头放进妹妹提着的菜篮子里,对她说,“走吧,我们再去买些肉。”说完便拉着妹妹手往前走去,宋一梅扭着身子,转过头去对杜刚笑笑,杜刚也看着她笑,等宋一梅已经转过身去的时候,杜刚伸直了一条胳膊使劲儿对着宋一梅的背影挥舞了几下。宋一梅被姐姐拉着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瞅了几眼,赶集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只是早已经不见了杜刚的影子。

    “来三斤吧。”二姐看着案板上的几块鲜猪肉,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对卖猪肉的人说。

    “这块行吗?”那人熟练的拎起一块猪肉在二姐的眼前得意的展示了一番,“姑娘放心就行,这肉新鲜着呢,不唬人。”

    二姐稍微犹豫了几秒钟后,点头说,“好吧,就这块吧。就要三斤,割多了可是不多给你钱的!”

    “好嘞!”那人憨笑几声,“小姑娘是哪个村的?”

    “杨村的。”

    “杨村?西杨村还是东杨村的?”

    宋一梅抢在二姐前面回答道,“西杨村。”

    “西杨村?可巧呢!我姐姐也是那村的。”

    “你姐姐是谁?”

    “他男人叫张一东。”

    “啊,我知道,是张菲她妈!”

    “正是。”

    “好了,三斤一两,三斤。”

    “给钱。”二姐接过猪肉,然后把一打零钱递给那个人。那人笑眯眯的数了数那一打票子,说,“不多不少,正好,下次再来啊——”

    “姐,还买什么?”

    “差不多了,再往前走走,且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吧。”

    西杨村和东杨村之间只隔了一条沙石路,所以实际上两个村也并分不出什么彼此。上面已经提到过了,杜刚跟宋一梅是邻村的,宋一梅家住在西杨村,那杜刚家自然就住在东杨村了。既然两个村子挨的如此之近,那两村的村民也自然都是再熟识不过的,就算那些并不熟识的,也自然认得。小孩子之间那就更是熟悉了,但是宋一梅和杜刚却是的确不认得的。话说杜刚的父母是买卖人,并不是常年住在村里,只是逢年过节才从县城回来住上几天的,杜刚自然也是从小就被带在身边,生活上学一应琐事都是在县城里,纵是小时候跟宋一梅见过也肯定不记得了,况且也都变了模样。上个月杜刚的爸爸因为出车去送一批货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腿受了伤,再加上最近生意并不景气,所以一家人就放下了县城里的生意回村里来了。不过杜刚还是在县城那里上学,暂时住在姑姑家里,只有节假日才回来的。宋一梅第一次见到杜刚的时候就正好是暑假。

    眼看年关在即,很多人都在抱怨时间走的太快,当然除了孩子们。

    “喂!”宋一梅走到几棵槐米树旁边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从树后面蹦出来吓了她一跳。她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尖叫了一声,然后定了定神,发现那个冒失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杜刚。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一梅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儿,问道。

    “等你啊。”杜刚笑嘻嘻的说。

    宋一梅听见他这么说,立刻就绯红了脸。“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你妈告诉我的。”

    “你去我家了?”宋一梅稍微把眼睛瞪圆了一些,让表情看起来有些吃惊但又不至于太夸张。

    杜刚点点头。

    “我去小卖部了,妈让我买盐。”宋一梅把手里的一袋盐举起来调皮的晃了晃,然后又倒背过手去,好像故意要把盐藏起来似的。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起初杜刚跟在她后面,然后就迈开几步追上她,两个人肩并肩往前走着。他们两个现在已经很熟了,见面应该话很多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却反倒是越来越拘谨了起来。此时,两个人并肩往前走着,时不时两人还会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对方,心中各有心事。也是凑巧,就在杜刚悄悄打量宋一梅的时候,她也刚好在看着他,一时四目相对,宋一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杜刚也跟着笑了出来。

    “好好儿的,你笑什么?”杜刚问她。

    “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她说,不自觉的步子迈的快了一些,杜刚被稍微落在了后面。

    “你知道我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第几名吗?”杜刚说。

    “第几名?”她回过头去扫了杜刚一眼,笑着问道。

    “第三名。”杜刚跨步赶上去,有些得意的说。

    “这么厉害?”宋一梅歪着脑袋瞟了一眼杜刚,然后低下头去假装看着自己的脚,趁着杜刚不注意的时候,她抹了一把眼泪。为了供大姐上大学,宋一梅还没上完一年级就辍学了。

    “你怎么了?”杜刚拉了拉她的胳膊问。其实杜刚早就猜到宋一梅的心事了,只是装作不知道。

    宋一梅摇摇头,依然看着自己的脚说,“我的鞋带开了。”她蹲下去把盐放在地上,开始慢吞吞的系鞋带。宋一梅系好鞋带站起来的时候,发现杜刚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发呆。

    “你又怎么了?”

    “我的鞋带也开了。”杜刚笑着弯下腰去系鞋带。等他系好鞋带,两个人开始肩并着肩往前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宋一梅站定看着杜刚说,“好了,我到家了。”

    “啊?哦。”杜刚挠了挠后脑勺儿,笑着说。

    宋一梅走了。杜刚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宋一梅的影子,突然喊了她一声。

    “喂!”

    “干嘛?”宋一梅刚要跨进家门口的那只脚又缩了回去,她转过头看着站在阳光下的杜刚。

    “我教你背诗吧。”杜刚挠挠头,有些尴尬的补充道,“你不是说过,你喜欢听别人背诗吗?”

    宋一梅笑笑,没说话,转身回家去了。前几年的时候,宋一梅家里种了一片果园,果园紧挨着学校,那时候,她跟爸妈在果园里干活的时候,都能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有一次,她正在果园里干活,看见一个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儿骑在学校的院墙上齐刷刷的背诗歌。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一年,宋一梅十三岁。

    转眼间,第二年的春天就到了。杨柳依依。桃花满天。秀绒残吐。莺啼燕妒。

    清明节那天,杜刚趴在宋一梅家的后窗上对正在捣蒜的宋一梅吹了个口哨儿,笑眯眯的对她摆摆手。宋一梅站起身朝里屋看了几眼,走到后窗边上压着嗓子问,“干嘛?我妈和二姐在里屋呢。”说着用手朝着里屋的方向指了指。

    杜刚四下里看了看,对宋一梅说,“下午来后山。”说完他就跳下窗户,走了。

    “跟谁说话呢?”二姐突然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问道。

    宋一梅被突然出现的二姐唬了一跳,她斜着眼睛看了看窗外,杜刚已经走了,然后故作镇定的说,“没有啊,没有。”说完,继续蹲下去捣蒜。

    “我明明听见你在说话。”二姐狐疑的朝后窗外扫了一眼,外面只有一只猫和两只公鸡。

    “姐,你的眼睛怎么了?”宋一梅看着不停揉搓眼睛的二姐,赶紧岔开话题。

    “可能是进了什么东西吧?难受死了!”

    “我看看。”宋一梅凑到二姐面前,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扒开二姐的眼睛认真的勘察了几秒钟后,说,“没有东西啊,你别动,我给你吹吹。”

    “嗯。”二姐乖乖的仰着头。宋一梅使劲儿吹了一口气。

    “好了吗?”

    二姐试着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然后点点头说,“好了。”

    下午,宋一梅赶到后山的时候,杜刚正靠在一棵苦楝树上发呆。她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俊秀的脸上搽满了夕阳。她突然想吓他一吓,于是绕到树的另一面,在他身后大叫了一声,杜刚懒懒的睁开眼睛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没意思。”宋一梅耸耸肩,鼓着腮帮子说。

    杜刚笑笑,没说话。他靠着树坐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意思是让她也坐下。宋一梅坐在他旁边,抱紧膝盖,看着自己的脚。起初两个人都没说话,后来还是她先问他,“你找我来后山做什么?”

    “我再教你背一首唐诗吧。”

    “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杜刚念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跟着念道。

    杜刚突然转过头定定的看着身边的宋一梅,把宋一梅看的怪不好意思。她有些局促的看着远处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说,“你看我干什么?往下说啊,下面是什么啊?”

    他笑了笑,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继续念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她问他。

    杜刚没有回答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她,笑着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宋一梅又问道,“你倒是告诉我呀。”

    杜刚继续瞅了她一会儿,并不说话,只是悠然自得的摇了摇头。宋一梅也不再理会他了,一个人低下头去,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刚学的那首唐诗。

    过去了有十分钟,杜刚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里对着远处即将淹没在黑夜里的山峦说,“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嗯。”宋一梅站起来。

    后来,杜刚高考完去了外地上大学。宋一梅又因为大姐夫的死,去大姐家断断续续的住了两年多,一来是为了帮着大姐带孩子,二来也是为了给大姐作个伴,所以她跟他就不大能够见上面了。后来大姐再嫁,她就回家来了,那一年她也已经十九岁。十九岁她出挑的比先前更圆润了些,眼睛也更深了些。

    眼看着林花谢了春红,夏天就到了。因为无事可做,宋一梅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槐米树下,一边磕南瓜子,一边呆呆的看着墙角处的一只猫。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那个人有些费力的蹬着自行车,还时不时的回过头去跟坐在车后座上的人说笑几句。宋一梅歪着头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当那个骑自行车人的越来越靠近她的时候,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认出了他,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是杜刚。

    自行车在她面前突然停下,吓跑了躺在墙角处的那只猫,宋一梅只管愣愣的站起来,也顾不得抓在手里的南瓜子淅淅沥沥的落了一地。杜刚看着她笑笑,对坐在车子后面的女孩儿说,“小心!”女孩儿轻巧的跳下来,钻进宋一梅站在的那片阴凉里,说,“呵!天真热。”

    “宋一梅?”杜刚喊了她一声。转身把自行车靠在墙根儿。

    “啊?”她迟钝的眨眨眼睛,笑的很局促。是从什么时候疏远的呢?她心想。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两手搓着衣角,“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就回来了啊,一放暑假就回来了,有十几天了吧?怎么?你怎么样?”

    “啊?我,我挺好。”宋一梅偷瞄了那个女孩儿一眼,心念道,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呢?难道是果真疏远了?还是因为她的原因?想到这里不觉得心中一紧。

    “这是我同学。”

    “哦。”宋一梅不自在的笑笑。

    “我叫高曦,你呢?”还没等她开口,那个女孩儿又接着说道,“你就是宋一梅吧?杜刚经常跟我提起你。”

    “提我?”

    高曦点点头,“对啊,说你是个绝世美人。”

    “别听她的,她就喜欢开玩笑。”杜刚嗔笑着瞪了高曦一眼,对宋一梅说。

    宋一梅又去屋里取了两个马扎,三个人坐在阴凉里磕南瓜子。杜刚和高曦谈论着校园里一些趣事趣闻,坐在旁边的宋一梅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悄然来袭。浓重的热浪随着西下的太阳终于少了些锐气。

    宋一梅看着杜刚和高曦远去的身影融化在暧昧的夕阳里。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跟杜刚认识的时候,不觉得抿嘴笑了笑。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对宋一梅说,隔壁的老张给她说了一门亲,邻村的男孩子,比她大两岁。

    “爸,我还小。”宋一梅低着头说。

    “小?你都十九岁了。”爸笑呵呵的说,“你妈当年是十七岁进的咱家的门。”

    “二姐还没嫁呢,我急啥?”

    旁边吃饭的二姐偷拧了她一把,嘟囔道,“说你的事儿呢,干嘛拉上我?”

    “本来就是!你比我大,你都没嫁,凭什么给我说亲!”宋一梅烦躁的吼道。她放下碗筷,用袖口抹了几把眼泪,起身去了里屋。

    晚上宋一梅躲在被窝里又哭了一阵,一想起杜刚骑车载着那个女孩儿的情景,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豁开了一道口子,疼的紧!旁边的二姐推了她一把,问,“你是怎么了?”宋一梅把脸使劲儿埋进枕头里说,“没什么。”“你可是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火。”“反正我是死活不嫁的,我这辈子死活不嫁了,我要一个人过一辈子!”说完,宋一梅也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你这是说什么傻话?”二姐咯咯的笑了几声,说,“什么嫁不嫁的?爸也只是随口提提,就生拉硬拽的去了那么远!你要不愿意,自然不会有人强逼着你,再说了,你又没见过那个男的,怎么就一口咬定你不愿意嫁给他呢?”“反正我就是不嫁,我要守着爸妈过一辈子!”宋一梅翻身仰躺着,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二姐推她一把叫她起来,一块去盖鸡窝和木柴。

    姐妹两个穿上雨衣,拿了些碎油纸,钻进了雨里面。

    再躺下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雨滴打在油纸上的声音,闷闷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姐已经重新睡去了。这几天二姐有些感冒,鼻子总是有些不通,所以睡觉的时候偶尔会打鼾。宋一梅轻轻地晃了晃身边的二姐,鼾声就消失了,可是一会儿功夫鼾声又来了。她翻了个身,感到心里有些烦躁,也不知道是给这莫名其妙的夜雨还是让二姐的鼾声给闹的。也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不知何时,天就亮了。

    宋一梅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二姐,爬起来,贴在玻璃上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停了。

    自从那次她莫名奇妙的发了一通脾气后,爸爸也就没再跟她提起那门亲事。第二年的春天,二姐出嫁了。第三天,二姐和二姐夫一起回门,趁着旁人不在,二姐轻推了她一下,悄声问她,“你二姐夫有个远房表弟,跟你一般大,之前我见过,人挺老实,看着倒也干净,现在在县城一家鞋厂里工作。我想着把你介绍给他,你看怎么样?”

    “你才结婚几天?就想着把自己的亲妹子往外推了?”宋一梅低着头摘韭菜,没好气的说。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姐被她呛得瞪眼,“那又不是火坑!就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子,我才管你呢!要是别人我还懒得操心呢!”

    “谁要你管。”宋一梅嘟囔。

    “你——”

    “好了,我去拿柴火了,省的在这里惹你生气。”宋一梅自己也觉得说话有些过分了,就找了个理由想溜。

    “你嫁不出去才好呢!”二姐咬牙切齿的说。

    宋一梅背对着二姐冷笑了几声,没说话就走了,迎头撞见姐夫也没打招呼。

    “你妹妹怎么了?”

    “不知道!”二姐赌气的说。

    夏天的第三场雨过后,宋一梅独自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不留神被一块青石绊了一下,重重的扑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小心!”那人抓着她的一只胳膊说。

    宋一梅努力站直了身子,有些窘迫的看着那个人,小声说道,“杜刚,怎么是你?”

    “对,是我,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啊。”杜刚诡异的笑了笑。

    “找我?找我干什么?”宋一梅不觉得脸就红了。

    “我是想来问问你啊。”

    “问我?问我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我教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哪一首?”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呀!”杜刚突然把脸一拉,生气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宋一梅直勾勾的看着杜刚,背诵道,“是这首吗?”

    杜刚笑嘻嘻的点点头,但是没说话。

    “是不是这首啊?你倒是说话呀。”宋一梅急了。

    “你怎么偏偏记得这一首呢?”杜刚又有些愁苦的说。

    “怎么了?”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宋一梅,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糖塞进她的手里,笑呵呵的说,“差一点儿就忘了正事儿了!”

    “这是什么?”她问他。

    “这是喜糖呀,我的喜糖,我就要结婚了。”

    宋一梅一听到这里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杜刚只管看着她哭,也不安慰她,只是笑。她看着他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挖走了一样。

    “你笑,我让你笑!”宋一梅扑上去甩了杜刚几拳头。他也不还手,任由她打他。

    “妹妹,我要结婚了,你不恭喜我吗?”

    宋一梅仰起头看着杜刚一会儿,双手放开杜刚,往后倒退几步,突然笑着说,“恭喜你,我恭喜哥哥了!”

    “喂!”宋一梅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大姐正奇怪的盯着她的脸看。

    “你恭喜谁啊?”大姐好笑的问她。

    原来是个梦。她挣扎着坐起来,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抬眼看了一眼大姐,发现大姐的辫子不见了,“姐,你怎么把辫子绞了?”

    “怎么?这样不好看吗?”

    “嗯,你这样显老。”宋一梅直言道。

    “你刚才做什么梦了,大叫着恭喜,你恭喜谁啊?倒是吓了我一大跳!”

    “没什么,做了个梦。”

    “睡午觉都能做梦!”大姐笑着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姐在外间里说,“来了有一会儿了。”

    宋一梅做梦的第二天,妈妈刚拾掇完饭桌就听见村口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

    “今天谁家有喜事吗?”

    “嗯,好像邻村的杜大生的儿子结婚。”妈妈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支筷子说。

    “杜大生?”大姐嘟囔道。

    “你们兴许不知道,他们一家常年在县城做生意,不常回来,他那儿子也是在县城里上的——”

    听到这里,宋一梅不禁打了个寒战,跳下炕,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妈妈和大姐在后面喊她都没用。宋一梅赤着脚在石子路上跑啊,跑啊,那鞭炮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她告诉自己停下来,可是自己的脚却一直在往前跑,她跑到人群里,推推搡搡的挤到前面,她看见杜刚了,他在笑,幸福的笑!

    要拜天地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一个中年男人不停的朝着人群中不断的扔喜糖,大人,孩子都蹲下去疯狂的抢着喜糖。只有宋一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好像死人一样。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大街上。

    “穿上鞋。”大姐把她的鞋子放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

    宋一梅低下头去穿鞋,这才觉得脚火辣辣的疼,可能是抢糖的时候让人给踩的,脚面子上都出血了,随即她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别动!”大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蹲下去给她擦了擦脚上的血,看着一滴眼泪啪嗒就落在地上。

    大姐以为她是疼的,就说,“你说你急什么?不就是结个婚吗?好歹穿上鞋再来看呀,现在好了,你看,脚都出血了。”

    宋一梅也不理大姐,穿上鞋往前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索性大哭起来。

    路过的人问跟在后面的大姐这是怎么了。大姐便笑着说,“脚破了个块皮,疼的!”

    又过了差不多两个春秋,宋一梅也嫁人了。这中间相过几次亲都不行,就这个,她爽快的就答应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有多好,而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名字叫杜刚。结婚一年后,宋一梅小产了一次,第二年的隆冬,男的上屋顶上修修烟囱的时候,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死了。宋一梅带着自己的衣服和娘家当初陪送的几件嫁妆又回到了家乡,西杨村。发誓从此不再家人。

    一晃眼,快三十个春秋过去了。自从杜刚结婚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过他的任何消息。但是她时常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教她背的唐诗。如今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开始花白了,关节炎时常会在阴雨天的时候光顾,眼睛开始看不清近处的东西。她心里明白,她早就开始苍老了。

    “奶奶,奶奶——”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宋一梅慢吞吞的睁开眼睛,身子依然靠在门框上,她伸出手蹭了蹭小家伙毛茸茸的小脑袋,笑呵呵说,“妞妞,你好啊——”

    “奶奶,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宋一梅扶着门框坐起来,回屋里找了一块水果糖给妞妞吃。

    太阳就要落山了。宋一梅背起篮子,拿着镰刀准备去后山上割点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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