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铃响的时候,我由于起身过猛,碰倒了画架;倾倒的画架砸向了放在圆凳上的调色板,调色板在空中翻转180度后通过我的膝盖弹射反扣在地。我低头看了一下,见鬼!刚挤出来的两大坨子熟褐和赭石颜料全都粘在裤子上如狗屎般恶心。我顾不上擦拭先去开门。
来人果然是胖子。他每次来访都是这样火急火燎,这门铃催命似的摁法你都不用从猫眼里去看来者是何人。但我对胖子的行径毫不反感,他总是给我带来激动人心的消息。
胖子进门后一屁股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藤椅上,腆着肚子大口喘着粗气:“你老兄什么时候住上有电梯的房子,别让我爬六楼受这洋罪。”
我从纸盒抽了几张纸揩起膝盖上的油彩扔进纸篓。胖子这时喘气匀和了一些,他扫了一眼地上的调色板和我裤子上的颜料,挤眉弄眼地说,“看你埋汰的,越来越像大师啦。”
“少废话,看样是有好消息啊”,我照例给胖子泡上速溶咖啡。
“你算是说对了”,胖子边说边从挎包里抽出一份大红烫金的请柬,“老兄,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打开胖子递来的请柬,见印制考究的内瓤有“獒灵与国魂——马兵长篇小说学术研讨会,于X年X月X日在Q城X山庄召开,诚挚邀请傅逸诗先生(便是在下)参加”等字样。
“这什么玩意儿”,我有些惶惑。
胖子此时很松弛地坐在藤椅中,白胖的手指在两个膝盖上飞速地轻弹着,他用一种顽皮而狡黠的眼神观察着我的表情,“什么玩意儿?好好想想吧,我的大画家!”
獒灵?国魂?我似乎找到一点感觉了。我看了看房间里地上立着的、墙上挂着的油画——那些形态各异的獒狗们,它们在用茫然的眼神盯着我。
胖子大笑:“哈哈,你这个整天趴在窝里的家伙,洞中数日,世上千年啊。我的朋友,大作家马兵最近写了一本奇书,火啦!出版社光稿费就预支了30万,后面还有版税,研讨会是为此书造势,明白了吧!”
胖子是个能人,供职于本市文联,混了个组联部部长的职务。胖子很满意这个所谓是正处级的差事,他还有好几个理事、秘书长之类的身份,忙得不可开交,这类研讨会他经常参加。但这奇书于我有何相干?
看着我迷惘的表情,胖子站了起来,双手插进裤袋里晃荡着肥硕的脑袋提高嗓门得意地说:
“逸诗兄,不懂了吧,这就叫创意!我要用他写的狗,来推你画的狗!用你画的狗,来推他写的狗!用你们的狗,来推我的狗!”
听他这一番狗论,我有些晕菜。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明白点。”
“你这也太不开窍啦,马兵写藏獒,你画藏獒,我养藏獒,明白了吧。”
我有些明白了,现在得说说我画的狗。
几年前,我得到一本比利时画家卡尔.伯伦德斯的野生动物画册,对他表现动物皮毛的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就开始认真临摹。临了几幅画后,逐渐掌握了一点伯伦德斯的画法,临摹的作品也常常被画廊老板收了去,虽然价格不高,反正是临摹的习作,挣几个小钱也值得。我乐此不疲,便起劲儿地干了起来。
这事儿让胖子知道了。他看了画后说:
“你老这样临别人的画,没有自己的东西。有这个功夫不如画点老虎,中国人都喜欢家里挂虎画。而且用油画表现老虎的不多,你画吧,我帮你推。”
胖子好用这个“推”字。他确实善推,那些理事、秘书长之类的称号大多是这么推出来的。叫胖子一开导,我觉得也是。便找来一批老虎的照片,正儿八经地画起虎来。
画了几幅,挂在墙上,自己便细细端详。尽管把那虎画得威风凛凛,狰狞无比,但怎么看都是狗像。说实话,我好久没有看到真老虎了,动物园那两只老得掉毛的虎,有时去看还呆在笼子里不出来。我整天看到的都是街上的狗,而我又喜欢端量那狗像,端量狗像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我经常看着狗的表情就乐不可支。所以,狗的形象给我的心理暗示颇为严重。
胖子来看画听我说道后,笑得捧着肚子:“老兄,你这活儿干得应了一句成语,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也笑了起来:“还真是的。”
胖子眼睛一转:“嗨,老兄,我正想找你呢。这样吧,你干脆画狗!你知道现在有钱有势的都养什么狗”?胖子提高了声调,“藏獒!现在藏獒很值钱啊,一只纯种藏獒的价格说出来能吓你一跳”。他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间:
“这么跟你说吧,把你这个房子卖了,也换不来一只纯种的藏獒。”
“藏獒值钱,画也值钱吗”,我弱弱地问。
“这就需要推了”,胖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养藏獒?除了显示身份外,其实还有一条,就是藏獒可以辟邪”,胖子的眼神里透射出神秘的光。
“辟邪?”
“对,辟邪。这些人钱来得邪,事儿也来得邪;要想辟邪,据说家里挂藏獒画很灵验的。”
“挂幅画就能压得住邪”?我有些不信。
“压得住压不住,看造化了;隔墙撂砖头,你说能砸着谁?”
胖子说话总是让你感到玄机重重。他很有把握地说:“这样吧,你先画几幅我看看效果,再想办法推出去。”
在画藏獒之前,我没见过真正的藏獒。不几天,胖子便带来好多藏獒的图片并一一给我介绍起来。什么大狮头、小狮头;什么黑獒、红獒;什么铁包金、铁包银。我才知道这种目光凶残,样子愁眉苦脸的狗,竟有这么大的魅力。按胖子的要求,画的要威风,要有霸气,这样才有市场,我便照着图片画了起来。
画狗是比画虎容易,画顺手了两天就出来一幅;为彰显霸气和威风,我情感极其投入;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面容开始像藏獒,一副动物凶猛的样子。
正如胖子所言,藏獒真的火了。不知道从哪儿开的头,反正养藏獒的、写藏獒的、画藏獒的、拍藏獒剧的,一拨跟着一拨地来了。胖子张罗的这个研讨会,是为写《獒灵》的作家造势,也顺带卖我的画,其实更主要的是把胖子养的一条纯种藏獒带到会场一展雄姿。据胖子说,作家就是从他养的这条藏獒身上获得的灵感;也就是说,这条藏獒就是小说中的原型;小说火了,这条藏獒也必须火。
胖子眯着眼睛,像个行家似的在我这里选了10幅油画,吩咐我找物流公司打包托运到Q城会议地址。他说会议地点是个度假山庄,自然风光很好,嘱咐我一定要带着画箱,顺便画点风景写生。
胖子说罢这些,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装扮:“老兄,参加会议得换换行头,你这样子出门不行。”
他让我穿着那件黑色立领的毛料上衣。那是去年出席油画学会成立大会时定制的,这是会长的要求;常务理事要穿统一的服装,结果在开幕式上一群人站在那里像是黑帮分子聚会。黑上装要搭配深灰色裤子,皮鞋要亮,再围上那条绣有油画学会会标的红围巾,派头要像大艺术家,还是当代的。胖子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才放心地离去。
胖子办事特有思路,跟这样的朋友混,肯定吃不了亏。其实参加研讨会和能卖出去多少画我兴趣不大,对我有些诱惑的是能走出去画点写生。老实说,我有十多年没有出去画过写生了,这个过去手头上的营生如今成了一种奢侈行为,偌大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画画的地方。
我所居住的D城是座海滨城市。去Q城前的那天晚上,我有些兴奋,但还是按老习惯到海边散步。
时间已近八点,大街上依然是车流如织,刺目的车灯汇集成红白两色的光束流淌在路上;人行道上也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车,连个走路的地方也没有;我缩着身子在车中穿来穿去,好不容易脱离了车海,走到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海滨广场。
这里原先是个造船厂码头,那些停泊待修的锈迹斑驳的海轮,是我当年画写生的对象。我常常着迷于那些黑色船身和白色舱房以及赭红色的锈斑形成的色彩关系,还有那错综相交的桅杆和起吊架的阴影所呈示出的美妙构成……这一切和海湾蕴藉出的气氛,总给人一种怅然的悲凉。当然,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景色了。如今,这里改建成了气派非凡的游艇码头和海滨广场,港湾中泊满了白色的豪华游艇。说来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景色,反而不堪入画,引不起我丝毫的表现欲望。躲开广场上炫目的五彩霓虹和嘈杂的音乐,我走到海岸的尽头,双手撑着护栏远望夜色深沉的海际天边,想到要去的山庄,不免心驰神往。
二
第二天下午,我与胖子同乘航班直飞Q城。在飞机上胖子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和我说,“老兄,卖了画我可是要分成的。”
“好啊,只要包我吃住行,卖的钱都归你了”,我说。
“说定了”,胖子拍了一下我的腿,嘿嘿地笑了起来。
飞机抵达Q城后,我与胖子乘坐来接应的车直奔度假山庄,车驶近山庄时已是夜晚。车灯照射着高速公路的前方,两边都是黑魆魆的山谷,偶尔掠过几座灯光稀疏的房屋,看不出有什么好景致来,我心里暗想这沉重的画箱可别白白带来。
到达酒店后,胖子忙着去照料那只随机托运的藏獒,我在房间躺着看电视,至于第二天的研讨会,我心中一点谱都没有,心想反正有胖子在这撑着,就不必多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跟着胖子来到会议厅。
嚯,想不到在这深山荒野中的酒店竟有如此大的会议厅,看样子坐上百人都没问题。宽敞的大厅中间是一台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周围安置着黑色真皮沙发座椅,每个座位的桌面上都设有麦克风,摆放着写有姓名的粉色桌牌。会议桌的后方墙面装设着红色巨幅背景墙,上面“獒灵与国魂——马兵小说学术研讨会”几个大字赫然醒目。下列某某协会、某某研究会主办的内容还不及细看,就看到我的油画,均装有金色画框,一边五幅用画架支撑着列在背景墙的两侧,画面上的狗在这个场景果然显得气势非凡。
这时,会场已坐有二三十人,也有不少架着摄像机、照相机的记者们在忙碌着。参加会议的人,除了胖子之外,我没有一个认识的。我找到有我名字的桌牌位置坐下,整理了一下早晨刚换上的黑色立领制服和围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摆出一番神色庄重的样子翻看着放在桌子上的会议材料和那本厚厚的小说《獒灵》,这时我突然想起装13这个词儿来,不禁哑然失笑。
研讨会开始了。主持人是Q城的文联主席,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他手持讲稿,嗓音洪亮且绵长: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来宾:
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獒灵与国魂——马兵小说学术研讨会,这是一次全国文学艺术界的精英聚会,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走向世界的里程碑。能够承办本次会议,是我市文学艺术界的无上光荣。在此,我先向各位介绍一下在座的各位领导和嘉宾。他们是:
(有关领导三人,没记住职务和名字);
著名文学评论家,市文联副主席胡兰平先生;
文学博士,A大学文学院院长权高潮教授;
文学博士,B大学中文系主任贾亦真教授;
著名书法家,《长篇小说》总编辑郑天河先生;
著名词作家、诗人,华润文化产业集团总裁赵南北先生;
本书作者,著名作家马兵先生;
……(以下省略10人)。”
念了一串名单后,主持人清了清嗓子:
“现在,我还要向各位介绍两位我们特邀的专家,一位是亚洲神獒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藏獒艺术研究院长,也是本次研讨会的策划人之一庞龙先生(此人便是胖子)。还有一位是以藏獒油画闻名于世的著名油画家傅逸诗先生。今天,他们带来了另一类藏獒作品,就是庞龙先生精心养护的藏獒,也是小说《獒灵》中的原型,还有傅逸诗先生绘制的藏獒油画系列作品……”,此时全场掌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我的脸在发烧,有点撑不住。这“著名”肯定是胖子乱推的。但研讨会的开场如此别开生面,胖子这策划还真是没得说。我忙将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心想不能错过了这次难得的文学扫盲机会。
“下面进行会议的一项特别议程,请庞龙先生展示来自青藏高原的圣犬——天下无敌的獒王。”
随着主持人的目光,所有与会者的头唰地一下扭向会场的入口。
胖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牵上来一只通体漆黑的藏獒。只见那高及胖子腰部的藏獒有一身闪着幽光的黑色长毛,宛如雄狮般浓密的鬃毛中露出轮廓分明的獒脸,脖子上戴着一个猩红色的丝绒花环。它迈着慢吞吞的脚步,微张着嘴巴,有白色的粘涎从口角垂下,果然不是一般的狗啊,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时,胖子发出口令,那藏獒便蹲坐着,眼光冷漠地睃视着眼前的一切。人们有的边看我的画,边看这只藏獒,会场上有嗡嗡的声波在震荡:“传神啊传神,传……”。
我忽然感到自己这身行头有些不太对劲,便装出热了的样子把红围巾摘了下来。摘下来又有些后悔,我叠着围巾,心中暗骂胖子的馊主意。
“展示完毕,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送獒王退场”,主持人宣布道。
全场再一次掌声大作,胖子向大家鞠躬致谢后威风凛凛地牵着藏獒退下。
研讨会正式发言开始,由那位著名文学评论家胡兰平副主席打头。五十多岁的副主席保养得很好,身躯微胖,皮肤滋润而细腻。他熟练地打开面前的麦克风,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话筒,眼光环扫了一遍全场,语气徐缓而坚定地说道:
“长篇小说《獒灵》的问世,是小说界的一件大事,也必将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我认为,马兵先生在长篇小说《獒灵》中提出了极具现实意义的全新理念,这就是‘獒灵理念’,也就是在藏獒的灵魂中体现出来的一种忠诚、坚定和顽强拼搏的理念。在当前精神缺失、道德沦丧的情况下,我们亟待需要一种能唤起民众、振奋精神、拯救道德的精神载体。马兵先生的《獒灵》正逢其时,这不仅是长篇小说创作上的突破和文学史上的里程碑,而且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继以中国龙为代表的龙马精神之后又一次理念上的突破,是民族精神领域的一次质的飞跃。獒灵理念的提出,对于我们今天精神的重振,大国的崛起,世界和平的维护,都具有十分深远的战略意义与重要的历史意义……(以下省略500字)”。
发言轮到文学博士、A大学文学院院长权高潮教授,这位教授的风格与前面那位副主席不同,慷慨激昂,听着痛快:
“……没有大抱负就没有大信仰,没有大信仰就没有大作品,没有大作品就没有大文化,没有大文化就没有大民族,没有大民族就没有大国家,大国的崛起,需要一种精神,这是什么精神呢,我想,我们从藏獒身上找到了答案……”。
他一口气“哒哒哒”地下来,像重机枪的点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座位,他看我凝神听讲的样子,向我挤巴了一下眼。
后来发言的几位都相当有水平,真正使我长了见识的,是那位著名词作家、诗人赵南北总裁。他身着一身质地很好的黑色套装,敞开的领口中露出金灿灿的项链,左手腕带一块硕大的手表,右手腕则套了好几串五彩闪烁的手串,与文化产业集团总裁的身份很是相符。
赵总裁拿出一幅装裱精美的宣纸卷轴,两旁有身着大红锦缎高开衩旗袍的女服务员协助徐徐展开,显得特有派。
他用带有东北腔调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吟诵道:
“文坛崩坏兮,出惊天旷世之佳作;小说颓败兮,现动地匡时之瑞文。今有奇书名曰《獒灵》,取獒之灵兮而赋其形,顺应其时兮与势相迎。树不朽巨制遏文坛之崩坏,立万世文章止小说之颓败。独树一帜兮执长篇之牛耳;力挽狂澜兮控艺苑之马缰。文气之豪直逼‘鲁郭茅’(指鲁迅、郭沫若、茅盾);笔锋之健力超‘巴老曹’(指巴金、老舍、曹禺)。诺贝尔因之而瞠目;普利策为其欲倾倒。
獒之灵兮睥万物,獒之魂兮贯长虹。乃康熙命名兮谓之苍猊,踞庙堂兮辅贤政;因通灵天人兮世称忠犬,镇深宅兮避邪风。立世界屋脊高瞻东西世界兮,卧亚洲天路远瞩南北半球兮。雄吠一声呈红霞兮,利爪舒展驱黑霾兮。獒灵乃中流砥柱坚不可摧兮,是定海神针永镇乾坤兮。逢明主必助其成千秋伟业,遇青天定襄其为万世太平。造化精灵乃国之瑰宝兮,獒之灵魂将丹青长驻兮、史册永载兮!(念到此他手向我的画方向一挥)”
此时我身上热血沸腾,有人伴随着掌声像在堂会里看戏般的高声叫好!
三
研讨会在激越的氛围中开了一上午,马兵先生最后还以极其谦逊的态度介绍了创作经验。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众人带着未尽的兴味边走边谈,到已经安排好的农家饭店吃饭。所谓农家饭店,其实是在度假山庄建造的几座乡村风格的餐厅。我仍旧紧跟胖子,还有几个博士、教授之类的会议代表走进一个四合院式的餐厅。
虽是秋天,中午的阳光依然灿烂无比。餐厅的屋檐下挂满了不知什么材料制作的假辣椒、假玉米、假蒜头,红红绿绿的也倒是好看。那些没有经过观察训练的博士和教授们信以为真,称赞不已,我兀自发笑。不过,这所院子的建造却颇为考究,房基四周及台阶全部用大块青石砌成,庭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水榭花园,绿色植物环绕的池塘中有锦鲤游动,亭榭下花木扶疏,幽雅宜人。一只毛色深灰且蓬乱的狗半眯着眼,伸展着四条腿趴在有斑驳阳光的石阶上打着瞌睡。
我打量了一下这只狗,跟胖子说:“嘿,这狗挺会选地儿的。”
胖子鄙夷地瞅了那狗一眼:“这是从哪里跑来的串串儿。”
“串串儿是什么狗”,我忙问。
胖子笑了起来:“串串儿就是杂种,什么狗也不是。”
是啊,这只狗确实长得难看,不过让人感到很特别。我又回头看了一下,只见那狗透过垂挂在前额上的鬣毛眯着眼睛似乎在审视着我,它的神情颇似一个当红的青年作家。
众人走进餐厅落座后,餐厅老板很快将菜端了上来。还真是农家宴哩,有炒山笋、拌野菜、油炸蜂蛹等等,真正压席的是一道名为“红四野”的大拼盘。这取自我军一支赫赫有名的野战部队番号的菜,其实是红烧的野兔、野鸭、野鸡和野猪肉。菜上齐了,领席的胖子端起酒盅对大家说:“为研讨会的成功举办,大家干一杯!”一番互相碰杯后,那盅高度白酒被我一口喝干,胃里火辣辣的。
“来来来,大家先尝尝这个红四野。”胖子说罢便伸筷子叨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大家也纷纷下筷吃了起来,味道还真不错。
“这个红烧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第五大发明。”胖子嘴里嚼着肉嘟嘟囔囔说,“你说这些东西如果不红烧,怎么下口。”
“是啊,怪不得外国的野鸭野雁活得自在,是因为外国人不懂红烧的做法”,有人说。
“对啊,这不都是红烧惹的祸嘛。”胖子说罢又来了一口,众人也边笑着边将筷子一起伸向“红四野”。
餐厅的门开着,老板不断进来给大家添酒。这时,那只被胖子称为“串串儿”的狗钻了进来,它贴着墙角不声不响地转了一圈后便蹲坐在我腿旁。当门坐的那位教授看到后,便喊老板进来赶狗。教授笑着对狗说:“你再不走,一会儿让老板红烧了你。”我瞅了狗一眼,见狗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说话的教授。
老板闻声颠着小步跑来,对狗喊着“拉兹,出去,出去!”挥手把这只狗赶了出去。老板陪着笑脸对大家说:“这狗老实得很,从来不进餐厅,今天不知怎么啦。”
我想起胖子说的话,便问老板道:“这狗是您养的吗?”
“不是我养的,它是一条流浪狗,都叫它拉兹。说起来也怪,它每天就是中午到院子来歇着,赶也赶不走。不过拉兹有捉耗子的本事。山区的耗子个头大,一般的猫治不了,拉兹捉耗子有一招,从耗子洞里都能给掏出来,自打它进来,院子里的耗子都吓跑了,我们就喂它两口,留它在这里了。”
老板边说边给大家添酒:“拉兹是附近村里的一条母狗生的,因它的样子跟村里的狗不一样,没人待见,从小就跑到这里来了。”
听老板这一番话,一个博士笑着说:“看来拉兹的爹是来山庄度假大款的宠物,和村里的母狗野合而生的。”
此时酒过三巡,在座的也都是男士,有人说话也放肆起来:“是外来的狗强奸了村里的母狗吧。”
“这不对,动物界和人类不一样,基本上不存在强奸。动物交配需要雌雄两体的配合,它们的性行为只是单纯的性行为,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外延”,一位教授解释道。
我认真听着,跟有学问的人在一起就是长见识。
“是的,根据我养狗的经验,从来没看到过狗的强迫行为能成功,如果其中一方不同意,是交配不成的”,胖子接着那位教授的话说。
“那么,拉兹的父系是什么品种,怎么长的这个模样”,我好奇地问,也开始叫这只狗为拉兹了。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湖畔梗的后代,如果是纯种的话,这可是名犬啊。”
胖子边吃边说:“湖畔梗原产地是英国,以前国内少见,现在养宠物的多了,是引进的品种吧”,在胖子说话的时候,拉兹又钻了进来,还是到我的座位前蹲坐了下来。
“你这是进门时夸奖了它一句,它就记住了你,这狗别看长得丑,聪明着呢”,胖子瞅着我说。
“是不是杂交的狗特别聪明”?我对这个拉兹有些兴趣,不再赶它。
“这不一定,实际上动物界和自然界任何物种都是杂交的,所谓纯种只不过是长期保存下来的孤品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讲,杂交才是正道,纯种的东西很难存活”,那位教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
“那么庞龙先生那只纯种藏獒,也是这样的孤品啦”,有人插嘴说。
胖子听罢呵呵一笑:“是孤品不差,但我要让孤品遍地开花,这只藏獒来此地可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什么使命”,有人问道。
“配种啊,好几只当地的母獒在等着呢”,胖子得意的说。
“听说藏獒配种的价格好高,这藏獒配种要收费吧?”
“当然。我花二十万元买来这只藏獒养大,现在是收获的时候了。”
“那么配一次种,对方要化多少钱”,那人接着胖子的话问道,胖子便伸出一只巴掌。
“五百?”胖子大摇其头;
“五千?”胖子又摇头;
“那么是多少?”“五万!”
胖子的话音刚落,全桌的人一片愕然。
“你以为五万元配一次贵吗?那母獒一次能产七、八只仔儿,一只仔儿至少能卖2万元哩。”
原来如此,胖子的确精明得很呐。
“明天电视新闻和报纸把咱们的研讨会一报道,就等于给我的藏獒做了广告,交配一次收五万元,还得歇歇着来。要知道,现在正是藏獒的发情期,不能累坏了我的獒王啊。”
胖子说罢,举座皆惊。一教授调侃道:“这世道,人不如狗啊,我们当教授的出门讲一次课才挣两千元,你的狗做一次爱挣五万元,大家评评,这是什么理儿啊!”
教授的话引得众人大笑,酒席上又掀起一轮喝酒高潮。
在满场嘈杂中,蹲坐在我身边的拉兹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呜咽;那是一种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低的只有我能听得到。我看了一下它,拉兹的眼睛宛如襁褓中的婴儿般地凝视着我,从它额头上趿拉下的蓬乱毛发中看到那黑亮的眸子,透射出友善、质疑、期盼的目光。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便拿起一张餐巾纸,铺在脚边的地上,又从餐桌上拣了几块带肉的骨头放在上面。拉兹便用一只前爪压住餐巾纸,低头不声不响地啃了起来,嘿,这狗还挺斯文呢。
酒席上相互敬酒仍在继续着。在我举杯应对的当儿,拉兹又轻轻哼了一声,我看了一下,那些骨头啃得干干净净,我想再喂它点东西,拉兹却低头踱了出去。
“看看啊,我就纳闷了,同样是狗,这狗与狗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一个教授瞅着迈出门的狗,模仿着一个著名小品演员的腔调惟妙惟肖地说道,又引起众人一阵大笑。
午饭就是这样在以狗为主题的谈笑中结束,大家打着酒嗝和饱嗝满足地走出餐厅。拉兹依然懒洋洋地趴卧在那一小块属于它的地盘上,在惺忪的睡眼中打量着这帮出来的人们。当那个说要让老板红烧它的教授走到拉兹跟前时,拉兹突然昂起头狂吠一声,那个教授吓了一跳,被台阶拌了个跟头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引起大伙儿一阵哄笑。我看了一下拉兹,发现拉兹竟有QQ表情中的坏笑模样,呲着白牙向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哈哈,这个拉兹。
四
下午,会议代表集体外出考察,其实是去附近的景点游览。我跟胖子打了个招呼,不随代表一起出去,想找个地方画画。再说了,胖子让我穿的这身行头,弄得我和他那只藏獒基本“撞衫”。胖子听了笑弯了腰,双手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纯属偶然纯属偶然”。胖子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这是上午会议的辛苦费,两千元,一点小意思,请笑纳”。开个会有什么辛苦?我纳闷。胖子挤眉弄眼地说,“来捧场的都有,给你的不多,几个发言的教授拿了大头”。听了一上午的发言就给两千元,还有这种好事儿?我还想跟胖子客气一下,胖子作了个回绝的手势,“老兄,我们这都是跟藏獒沾的光,好好画吧,等请你当评委,好处大大地有”。胖子说罢赶紧告辞,说要带他的藏獒出去配种,急匆匆地走了。
我掂量着手中的钞票,还真不错,胖子这事儿办得漂亮。我心满意足地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醒来,太阳正好。我背起画箱,向山庄后面的那一片山坡走去。
这里的秋天和北方的秋天有些不同,植被的色彩像调色板似的艳丽浓稠。极目望去,远处的田野镶嵌着冷暖各异的墨绿、青绿、碧绿、黄绿、灰绿、褐绿树丛,间杂在金黄色的稻田中汇集成绚烂的交响。眼前的山坡上则布满了红色,白色、蓝色和紫色的野花,那片摇曳着的芦苇中有一道闪亮的溪流蜿蜒地从坡底不知流向何处。周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这还真是个画画的好地方。
我坐在画凳上架起画箱,深深呼吸着含有干燥香草气味的清新空气,眺望着眼前这片远离家乡数千公里的旷野,心中陡生几分伤感。微风拂面,耳边仿佛响起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前奏中那段圆号吹出的旋律,空气中似有金属的嘶鸣,寥廓而惆怅。我远望天际,泪水恣肆地流淌。
我拿起画笔,迅疾地在画布上勾勒着轮廓。一阵轻风吹过,眼前的野花那细细的茎摇曳着,寂寞的旷野显得热闹起来。此时的阳光也因这些绚丽的野花平添了些许和煦,我在画布上铺设着温暖色调的山坡,把透着绯紫的钴蓝色涂满天空。
画着画着,突然,一只狗闯进了我的视野。嘿,那乱蓬蓬的灰色粗毛,撅起的吻部,耷拉在前额上的鬣毛,这不是那个拉兹嘛。
拉兹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它看见我,先是站住欢快地叫了几声,然后睬也不睬地昂首奔向山坡。瞧它那个傲慢样,好像这里是它的领地,而我不过是偶尔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好啦,别动!画面上有了这狗,显得生动起来。我迅速地把它定格在那山花烂漫的坡顶上。画狗可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一笔蘸上褐灰两色,只消笔锋转几转,那蓬乱的毛发便活灵活现地出来了。画面上有了这团灰色,色彩反而更加明亮。
拉兹还是一个不错的模特哩。它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呆呆地昂着头,像我一样远眺着前方的旷野。天空中有几团大朵的玫瑰色云彩进入了画面,西落的太阳先是穿过云层,在天空中放射着普照寰宇的光柱。当落入天际边那层紫灰色的薄云时,顿时成为一个浑圆的橙红色圆球。硕大的落日将拉兹映衬为一个黑色的剪影并在它周围镀上了一圈金色的轮廓。萧瑟的微风吹拂着它那一身乱蓬蓬的粗毛,拉兹像一个浪迹天涯的侠士般临风而立,似乎习惯了这天地间日夜演绎的景色。唉,拉兹,平时你都是这样孤独地呆在这里欣赏美景吗?还是像我一样在思念遥远的家乡和亲人?
画面上的色彩对比强烈而协调,好久没有这样对景写生了。绚烂的自然风光让我找到了色彩感觉,仿佛身处枫丹白露的巴比松村,和米勒、柯洛、卢梭那些我景仰的大师们一起写生、交谈。曾经让我着迷的田园牧歌般的乡村风景,如今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它静谧、温暖、仁慈;它充满艰难和困苦,却有一种生长的力量和劳动的美丽。画家本来就是大地的儿子,而我远离这片土地已经很久了,在钢筋水泥的的狭小空间中终日画着那些暴戾、矫情、虚假的东西,但世间金钱和物欲的牵扯又怎能使我回归自然,找到这份宁静和仁厚呢?
当我用刮刀对画面做最后一次处理的时候,拉兹跑了过来,蹲坐在我身旁看着画架。好像认出了画中的它。拉兹一会儿瞅瞅前方,一会儿瞅瞅画面,像美术学院画室里专挑毛病的老师。它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快乐而低沉的呜咽,它看着我,我盯着它,那侧披在前额上的鬣毛,具有审视神态的眼睛;呵呵,拉兹越看越像那位青年作家。
我收拾好画具,背起画箱,扭头对狗说:“嗨,拉兹,跟我回去吧。”
拉兹愣愣地呆在原地没有动弹,好像从来没人向它发过这个命令。直到看我迈开步子往回走了,它才快活地摇动着尾巴,跑在了我的前面。
拉兹不像一般的狗走路总是嗅来嗅去的,它是以一种昂让的姿态伸着脖子看着前方,仿佛是要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使命似的。它只管走它的路,偶尔才回头看一下我,好像是怕我不知道回去的方向。我故意慢吞吞地走在它的后面,看着它迈着优雅的步子。
拉兹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像是在听什么声音,只见它脑袋迅速地摆动了一下,唰唰地向着山坡下的那片灌木丛窜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脑子里突然冒出那首电影插曲《拉兹之歌》的曲调来:
——米法扫西,拉西扫拉法扫米,到处流浪……拉扫法米,到处流浪……拉扫法米……。
晚宴仍是中午的阵容,众人谈话的范围仍离不开狗。先是关心胖子带来的獒王的交配战果如何,大家看到胖子兴冲冲牵着他的藏獒去赴约像是他要去跟情人幽会似的,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拿胖子开着玩笑。胖子笑而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劝大家喝酒。
众人的话题又转移到那本叫做《獒灵》的的小说上面,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尤其感慨万千:
“教书不如写书啊。看看现在这些畅销书的作家,哪个不是腰缠万贯。刚出来的作家稿酬排行榜,一个毛头小子,竟然身价几千万。乖乖,可不得了,一本书出来,几万人往你口袋里塞钱哪。”
“唉,写书挣钱得看是写的什么书,我用十几年的心血写的那部学术专著,在书店的架子上放了快十年了,像骨灰盒似的供人瞻仰。还挣钱呢,买书号我还倒贴了四五万。”
“现在不是纸上阅读的时代啦,你没见年青人都捧着手机抹来抹去的,谁还有耐心看小说。”
“还是没有好书读啊,有了好书不愁没人看。”
“你说那些毛头小子写的东西,风花雪月的,一点文化底蕴都没有,好在哪里?还有那么多人看,真是奇了怪啦!”
“现在有什么狗屁文化底蕴,又有几个懂文化底蕴的,谁能抓住眼球谁就有文化底蕴。”
“还真是的,你看那几个自称是有文化底蕴的作家,写些什么东西?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呐。”
“嗨,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看看人家马兵,不也出了畅销书嘛。”
“是啊。他能写獒灵,咱就不能写个獒魂;你写日子,我就写月子呗。”
说着说着,又引上小品了。作为一个文学门外汉,我饶有兴味地听着教授们的论辩。
“人家写獒灵,是有生活的;你要是写了獒魂,搞不好就成了糊墙纸啦。”
“哼,什么生活?还不是跟风嘛。现在写什么都是一窝蜂,什么官场、穿越、盗墓、悬疑、魔法,唉,这世道,文学的悲哀啊!”
一个教授瞅着我说,“美术界不也这样嘛。画一个东西引起关注,马上就有一批跟着画的;你看吧,等咱这次会议一报道,画藏獒的更多了。”
话题引到了我身上。其实刚才我听着教授们的谈话,心里还想着下午的事情,也想借这个机会说两句感受。还没等开口,胖子端起满满一杯酒来:
“好好好,不管是写日子还是写月子,祝大家都有个好身体,有个好心情,我干了这杯,大家随意啦。”说罢仰脖喝下。
“为这次研讨会圆满成功,为明天的考察活动顺利,我们也干杯!干杯!”大伙儿响应着,于是又来了一番杯盏交错。
明天的考察活动实际上是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名胜参观。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心里还在回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幅绚丽的画面,真是美极了,不把它画出来,简直就是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心中翻腾着。
饭后回到房间,我跟胖子谈起下午画画遇到拉兹的事情。胖子晚上喝了不少,脸红扑扑的,看出来他心情不错。
“老兄,狗这东西,千万别和它搭上,不然你会放不下的。狗就是狗,是为人服务的。”胖子打了个响指:
“老兄,吃饭的时候我没多说,初战告捷,今天十万元到手了,我要好好照料一下狗,明天还有两家。还有你的画,一万元一幅怎么样?我找到了买家,老兄发财了,可别忘了你庞老弟啊。”
一万元?这可比我期待的价位高啊;虽然很是感谢胖子的操劳,但此时我已觉得无足轻重。
五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棉套衫和牛仔裤,背着画箱又去了昨天那个地方。
初升的太阳刚及远处几棵大树的树梢。有几个农民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劳作着,堆着一个个像馒头似的草垛。山坡上那一大片芦苇在逆光中摇曳着闪着银光的苇花,簇拥着那条哗哗流淌着的溪流。眼前风景的色彩虽不如昨天下午,但层次极佳,我掏出相机,从取景框里捕捉着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我拍着照,又想起拉兹来,这狗还能到这里来吗?心里想起昨晚胖子的那番话,怅然若失中又暗自发笑。
带来的画框昨天用了,我取出一大张水彩纸,用胶带固定在画板上,又提着水罐到小溪边取了水,再打开一盒丙烯颜料,调整好画架的角度,好了,一切搞定。我深吸了一口气,蘸着颜料先把大调子铺上。
画笔在粗糙而吸水性极好的纸面上发出唰唰的声响,感觉好极了。色彩在笔下好像有了灵性,浑厚而鲜亮;不像是我在用笔涂抹色彩,而是画笔跟着色彩在走。
太阳越升越高,在大地上铺设着华丽的金黄。那片闪亮的苇花不见了,深褐色的芦丛在阳光下呈示出浑厚的体积。我陶醉在眼前的景色中,按最初的感觉表现着心中的画面。多年不出门写生了,关在家里看着照片画画,哪里有这种色彩感觉?可偌大个的城市,到处都是新建的高楼,清一色的玻璃幕墙,走出十里地也看不见山找不到水。我叹了口气,眯着眼睛手持画笔对画面色彩作着最后调整。
忽然,芦丛哗喇喇地一阵摇动,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中钻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手握着画笔怔住了。我当是来了一只什么野兽,定睛一看,哈哈!原来是拉兹。
我站了起来,手握着画笔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嗨嗨”地大声喊叫。拉兹见此先是立住看着我,尔后突然奔跑了过来。这狗跑起来速度极快,几下子就从芦丛那边窜到我的身边。拉兹不知在哪里弄得身上脏乎乎的,四爪粘着泥巴,蓬乱的粗毛上挂着零零落落的草籽,十足的一条野狗。它才不管这些呢,欢快地哈拉着舌头蹬着后腿往我身上扑着,我摸着它的脑袋躲着它粘满泥巴的爪子,想把它安顿下来。这狗不像昨天当模特那样老实了,和我亲热了几下忽地又窜了出去,在山坡的草丛中嗅来嗅去,用爪子乱掏一气。
画完了这幅画,我拿着调色盘和画笔到小溪边清洗,拉兹也跑到溪流边转来转去的不知忙活些啥。中午的太阳晒得身上热乎乎的,水比早晨来的时候温和了许多。我仔细地清洗着调色盘,盘中的颜料在清澈的溪水上荡漾开来,形成五彩的波纹。我呆呆看着那色彩变幻的波纹,手一松一支画笔掉落在水中,我伸手抓了一下没抓住,画笔便顺着溪流地漂了下去。就在这当儿,在溪流边转悠的拉兹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中,它四爪划拉着向画笔漂流的方向游去,扑棱扑棱地溅起一片水花,在没有多远的地方一下子就用嘴叨住了笔。
帅呆了,伙计!我高兴地欢呼起来。
拉兹叨着笔跑到我身边,它仰着脑袋抖落着身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大眼珠子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盯着我。我不顾它身上湿漉漉的,一把抱了它起来,拉兹的脑袋靠在我的怀中,呼呼地喘着粗气,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来吧,伙计!看你这脏乎乎的样子,我干脆给你洗个澡吧。我把拉兹放在水中,把画箱里的一瓶洗手液统统涂抹在它的身上,从头到脚搓洗着。拉兹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水中,浑身是白色的泡沫,蓬乱的毛发变得光滑而柔和。我双手细心地搓揉着它温热的身子,拉兹乖乖地低着脑袋,它大概从未这样洗过澡。我双手捧着清水,把狗冲洗的干干净净。
洗过澡的拉兹变了样子,本来蓬松的毛发一绺一绺地耷拉着,一付落水狗的狼狈相,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拉兹见我笑,表情羞涩起来,样子颇为滑稽。我从画箱里找出毛巾擦干了它的身子,理顺了它的毛发,嘿,拉兹像一个潇洒的小伙子啦。它温顺地依偎在我身边,伸着粉红色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我突然心头一酸,唉,伙计,下午我就要走了,以后我们还能重逢吗?
我突然想起要和拉兹留个合影,便取出相机设置了自拍功能,画架充当了三脚架。我盘腿坐在草地上,把拉兹揽在怀里,反复地照了几幅,又拨到相机的回放档上看了看,显示屏上灿烂的太阳当头照着,人和狗都看着镜头咧嘴傻笑。
我端着相机边看边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笑的问题。我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为了什么,是来卖画,还是来画画,还是为了这条流浪狗?那些烂熟于心的藏獒形象怎么就消失了,占据着我思维的是这条流浪狗,还是眼前这片让我动情的大地?我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只是无比爱怜地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的自由自在的家伙。
胖子和那些外出参观的人中午不回来吃饭,我便一人到那个农家饭店随便吃点东西。拉兹仿佛知道我要去哪里,这也是它每天中午必去的地方啊,拉兹昂首阔步在前引路,我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它真是只不同寻常的流浪狗。
到了饭店,老板见狗跟着我回来,笑呵呵地踢了它一脚,“你这东西,这么快就找到主人啦。”拉兹“汪汪”的对老板叫了两声,摇头摆脑地朝着它歇息的地方就去了。老板早给我准备了满满一大盘子蛋炒饭,我端着饭从房间出来,坐在亭子的石凳上,找来老板盛狗食的盘子,扒拉了半盘子米饭里面,我对拉兹说,“伙计,咱们一起吃吧”。
拉兹毫不客气地嗅了嗅盘子,埋着头唧巴着嘴大吃了起来。我边看着狗吃,边大口地把米饭扒进嘴里,这饭好香。
吃完了饭,我拍了拍拉兹,“好啦,伙计,再见了。”狗伸直了四肢趴在地上,侧着脑袋像是听明白了我的话似的点了下头。
我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拉兹,狗也在看着我。
回房间收拾了一下行李,又细细看了我这两天的画,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心中颇为得意。油画还没干,我小心地用护框装好,等会儿就要乘车去机场了。
门铃响了一声,我忙去开门,是胖子进来。他见我画的画,点头赞叹道,“好画,好画,老兄,不虚此行吧”。
胖子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纸袋塞进我的行李箱,“这是卖画的七万元,三幅画替你送了领导,算是给我的酬劳啦”,胖子眨巴着眼笑着说。
我把那袋钱递给胖子,“说好了,画卖了钱都给你,你忙里忙外的不容易,我出来也没化一分钱。”
和胖子推让的当儿见他的手指头缠了纱布,我正诧异,胖子摇了一下头,“让狗给咬了一口,唉,发情期脾气暴躁,给它介绍了这么多女朋友,还不感谢我”。
我皱了下眉头,“要打狂犬疫苗的”,“打了,打了,不要紧的”。我打开纸袋取出三万元拍在胖子手上,“庞会长,这算是我对你的慰问和给亚洲神獒研究会的赞助啦。”胖子笑了,“好吧,你家里的画我全包销了,回去继续画。”
“我不想再画了。”
“为什么?”
“等回去再说吧。”
到乘车的时间了,我提着行李和胖子一起走出了酒店。
面包车早等在大门外,我和胖子前后钻进车里,并排坐在一起。汽车发动了,我扭头看了一下窗外,迅速地拉开了车窗。
拉兹正蹲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怔怔地看着这边。
再见了,拉兹!我把手伸出车窗,向拉兹挥动着。拉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看着汽车缓缓地移动,我仿佛看到与它初次相遇时的目光。汽车绝尘而去,我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胖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声不吭。
说起这条流浪狗真是不可思议,它竟改变了我的艺术道路。好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还经常想起它,难道就是因为我多看了它一眼。后来我跟朋友们说起这个故事,大家开玩笑地说,你可以玩文学了。不过要是具有文学性的话,你应该构思一个情节让流浪狗跟藏獒PK一下,这主题就鲜明了。是啊,这还真有点意思。但故事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有时想起这条狗来,真想再去那个地方看看。和胖子说了这个想法,胖子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有什么啊。即便你去了,也未必能找到它;找到了,它也不一定认得你;有这个过程,就足够了。胖子还拿他养的那条藏獒作比方,当年那么红火的一条狗,最后还不是因为狂躁难驯被送回了老家,现在还不知道在那个野地里乱窜呢。
还是胖子说的有道理。
2014年2月完稿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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