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

属于他的故事，我也是偶尔听起，但他的一番寒暄，竟让我奋不顾身寻觅多年。

都说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是平淡无奇，简单无华。我始终不理解像他这么情感丰富的人，竟能从流星闪耀的舞台心安理得落地生根于“苍天无泪”的干涸黄土地。日复一日，当才华与泥土的气息交融时，他此刻是伤心还是痛心呢？我不得而知。但是从他那笑嘻嘻的双脸瞬间把眼睛都掩盖了，那悠然自得在民间劳作的神情，真感觉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被他发现了似的。

人难以看到的真相往往是内心深处的暗流，虽然时常涌动，但难免失声顿色。他着然无华的心也怕，他的确该怕，他是一个农民（因为至始至终都无教师资格证），他更是一个穷书生，他有着读书人的一种酸味。他春播秋种，他谨庠序之教，他申之以孝悌之义。他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个德行，但却又大相径庭。一套西装无论是上课还是上地都穿着，但他的西装比孔乙己的长袍要干净多。有时候总能瞧见湿乎乎的一片，明显是未晾干吗？但他不在乎，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风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们当地人总称呼他为“魂不传”（就是说他不懂得变通）。然而就是一个这样的老师成为了我的“最后的”启蒙老师，因为村子里就他一个老师，所以这个称号只能非他莫属了。

单单是他的名字就能扛起中国的教育大业，他姓师名德，他可是远近山村大小沟壑的师德老师啊！他讲不课的时候总是问同学们：“是不是？”同学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是的（师德）”不知道他是否体会到同学们是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总是听到同学们的肯定答复之后，身子一抖，嗓门骤然变粗狂，成就感十足地说：“我们继续往下看”。

记得那会儿，我也是天真烂漫地只知道玩耍，对上学这种事情天生反感。我喜欢接近大自然，喜欢玩游戏，唯独看书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每天上课，没有不走神的时候，总是呆呆地望着黑板想知道什么时候下课，用疲软的眼神支着脑袋看着师德老师传经送道。这老师平时挺松的，不责备，不干涉，不查作业。唯独期末考试之后，属于我们的噩梦就痛不欲生，夜不能寐了！明天就要上学了，凡是各科达不到八十的人，差几分打几下手心。我那颤抖的小心脏，每个学期我和我邻家的那个男孩冯缘就要叫苦不迭了。一年级二年级还好只上语文数学，要是像初中那样，我都不知道如何完璧归身了。我语文数学挺稳定，每次都给六十分。不过四十大板的滋味虽没有衙门那样的皮开肉绽，但绝对也算得上是触目惊心。每当老师在左手打完二十的时候，让我换右手，我挺直自己的小胸膛说：“不换，我爷爷说我的右手是用来握笔写字的，不是用来挨打的。”师老师低下头对我耳语说：“那好！”然后马上抬起头对全班同学说：“马再道，说他愿意左手替右手多挨十板子。”好一个心机老师，我说了吗，我心里反复膨胀的气压都快炸了，反抗当然无济于事。疼痛的手不停地在抽搐，回了家都只能掩饰在桌下。令我欣慰的是冯缘这孩子更招人喜欢，跟我比起笨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每次都不及格，老师左右手开工，看着他咬牙写作业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还不是糟糕极了。

三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支教的女老师，我至今刻骨铭心，她的名字是刘玲敏。每次傻傻地分不清叫人家“牛老师”！然而刘老师的到来却并未引起师老师的关注和亲睐，正像生物入侵似的，刘老师遭遇了来自师老师的种种的刁难和责备。

师老师在办公室倒叠着双手，脑海正在构思着“排除异己”的方案与步骤。他作为有多年教学经验的一线老师，绝不能把教育这种良心事业委托于“温室”里长大的九零后。

师老师像往常一样语重心长地刘老师说：“小刘啊！来了这个地方生活起居还适应吧？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情告诉我，我帮你办。”刘老师笑嘻嘻地把手放在双腿前，高兴地言语道：“我一切都挺好的。”

唉！天上掉馅饼的时候往往也会掉下陷阱，本是想着来个学校练练手的刘玲敏却丝毫想不到师老师也给她让了一堂又一堂思想教育课。

“小刘啊，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啊，就是

没有写教案的习惯，年轻教师没有很好的备课计划，怎么能够给学生讲解清楚呢？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我也是为那些孩子好。”刘老师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大半边，尴尬地回复道：“谢谢师老师的教导”。

正当刘老师讲得兴致十足的时候，师老师悄悄地坐在了教师的后面。欢快的气氛瞬间被师老师的到来石化了。刘老师局促地显得有点口吃，然后为了扭转局面，只得同学们先练习一些题。师老师并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下了课，刘老师刚迈进门，师老师就又开始了说教。“刘老师，你的课堂应变能力也太差了吧！你是学生的引导者，连这么一丝淡然都没有，将来怎么处理更棘手的问题，放开一点，我又不吃人”。一丝这么尖辣的词烧得刘老师痛苦不堪，刘老师轻轻地拉出了椅子，缓缓地坐了上去，目光紧紧地盯着书本。

刘老师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屡屡碰壁，原来本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过客”。现在她这个陌生人处处受到师老师的刁难，内心地酸楚一下子拥挤成了泪水，长这么大除了父母数落过自己，还真没有人敢指手画脚。

刘老师就要走了，大学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心抱定今生再不从事教师职业的她却被师老师的一席话动摇了。“小刘啊，你来的日子，我的确是很快乐，你平易近人，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是正式老师，只是被村长拉过来充数的。我也想自己不能把平生所学烂在肚子里，所以，说是勉为其难，实则是幸甚至致。然而在我当了这个老师之后，却发现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够，我希望你们年轻人能够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做事。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下个学期一结束，这所小学就要撤了，合并到领近一所小学，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好好做好学生们下一个学期的工作。好了，祝你一路顺风！”

刘玲敏没有想到发生了这么多情况，此刻她的内心无比地懊悔，跟师老师比起来，也许她做得不仅是思想上的动力不足，实际行动也是远远不足，中国教育的发展需要一批有思想，有方法的年轻老师，而我……，此刻她左右摇摆，心跳得咚咚，眼泪随着飘落的雪花缓缓渗透了走过的道路，她的心要走一生，替他们走一生。

仍然枯燥无味的学习生活在继续，师德老师教学方法仍然没有改变。他的那些大道理和我总是不搭边。“什么知识改变命运”“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什么山的那一边是海”“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等等，这么空洞无语的语言说得我头皮发麻，内心狂躁。

时间总是熬得快，变得也快，三年级总算结束了，铁板一块的师老师声音哽咽地说“同学们，要放暑假了！”又强调了一遍“同学们，要放暑假了！”只见他转过身了，又扭回头看着每一个孩子离去。

天啊！又放假了，我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把书包扔上了天，又飞奔地接住了落下来的书包。使劲地拍了一下胡东亥的肩膀，“走，弹玻璃球去。”

回到家里，我才从我爸口里知道，我们小学要撤了。我心里想：撤就撤，反正看不见师老师这块古板了，真是好事啊！

一日放学，我看见师老师在田里工作，我蹑手蹑脚地想要从旁边走过，而不用和师老师打招呼。没想到，他眼力还挺贼，“再道，你过来，我问问你。”我扫气地走到了他身边。师老师说：“换了学校是不是老师教得更好了？是不是每天跑家特别累啊？是不是上课又走神了呢？”我只言片语未言，他就问了我这么多。我只能无奈地说“还好。”内心徘徊过一些话：反正现在现在老师对我好多了，并且特别关注我，我学习兴趣高了，上课都追着老师问问题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说“嗯！”但他最后一句话却在多年以后影响着我走好了每一步。“做事不要急躁，人生路慢慢，慢慢走。你所面对的不仅仅角色，而是你那颗无畏向前的心。记住，多读点书，总是有好处的。”我当下就想：您烦不烦啊！陈词滥调，真让人发毛。

生活从来不会替人选择出路，人生从来没有意义延伸出来的长度更让人有价值。付出再多，也许根本不曾看见收获，但生命早已濒临绝境，而这一次再也没有复生，而是一去不复返。

师老师由于突发心脏病而走了，走的那么宁静。然而真是他的离去，人们开始慢慢地介入了他的人生。我也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他那短暂而并不辉煌的一生。他来自南方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因为女方家人嫌他出身贫寒，女友最终嫁了当地的有钱人。师老师因爱生恨，赌气从南往北一直行，到了一个交通闭塞的地方，因学识被村长赏识，在村里教学。因为他孤身一人，所以他把所有的爱和青春都献给了这片苍老的土地。教书育人二十年如一日。积蓄805元，总是拿他的钱填补学校的空缺，然而学校的撤销使他丢失内心所爱，村长看他无聊，把学校前的一亩三分地给了他。他整日下地劳动，地里真是寸草不生。房间了堆满了书，床上左右两边都是书。抽屉里装满了教学反思，那是他一生的回忆，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带走。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隔壁家的王大妈丢了猫硬是帮着找了一整天，村里无论谁家吵架他都到场帮忙劝说，孩子家里的情况比村长都了解，人口情况比村里会计都明了。

师德老师躺在学校对面的那面山坡静静地远观着山村里的一切，村里的一动一静再也融入不到他的内心了，然而他有一双眀亮的眼神像出生的太阳早已印亮了村里的半边天。

多年以后，我也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然而我“马栽倒”却成了“马再道”，我一遍遍述说着师德老师的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我知道了，孩子的天性会玩，但要让他懂得担当；人生的大道理要讲，要从小讲；一个人奉献不容易，能奉献青春和内心不是“光说不练”而是实实在在，十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分。

南来北往，他没有北漂，他把根扎在了无边的教育大地上，内心纯净，流着似火的青春，杨柳依依，树人一生，远山没有早行，他却走遍了教育者的每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