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2
我母亲,继承了姥姥的脾气和姥爷的厨艺。姥爷在邱家庄是个大厨,承接过许多家宴的饭菜。姥姥不仅有口福,而且非常重视饮食。一到饭点马上吃饭,否则会焦躁,这是我母亲反映的,之后我稍加注意,发现确实是那样。家族聚餐时,如果饭菜迟迟不上桌,姥姥会显露些许负面情绪,借某些小事找别人的茬,而这个“别人”往往是她的长女,我母亲。饭菜越齐全,我越肯看到这些画面:姥姥一手捏着猪蹄啃得油嘴滑舌。没别的意思,看起来真的是油嘴滑舌。姥姥两手捧着碗喝羊汤并发出呼呼声,碗几乎盖住的不是她的脸,而似乎是她的头。
这时,我母亲通常会偷笑,不是那种“你真可爱”的偷笑。接着她会一口吞下半只虾,连皮都不吐。过会儿,姥姥会放下筷子或骨头,说“我享不了了”。确定她不会拿抽纸擦手擦嘴,接下来总有一两个人建议她再吃点,然后她很可能就会再吃点。这个现象重复出现,其他人好像都不觉得奇怪。母亲多次私下对我说:“你姥姥那么能吃,还老说自己享不下去。”这时她不是在偷笑,而是在翻白眼,旁边没有所谓的外人。我不明白她为何对姥姥饭量大或爱享受食物这种事感到不满,也许她希望姥姥表现得优雅些,就像我曾幻想她是奥黛丽·赫本。
姥姥和母亲不光没有优雅的气质,而且没有优雅的身材。姥姥是椭圆形的,看起来没有腰。母亲生下我后到现在都是雪球,越滚越大,但融化的速度开始快于凝结的速度了。姥姥和母亲明里暗里笑话对方的身材,有时听上去实在是恶毒,搞得我将目光迅速从炸里脊上移走。不像姥姥按时吃饭,母亲的饭点很随意,任何时间她都可能开始吃饭,真的是吃饭而不是吃零食——冷干粮、咸菜、咸鱼、咸蛋、剩菜、可能馊了的汤。父亲和我一直提醒她这样吃、吃这些对身体不好。“死不了”。几乎每次她都将这三个字甩给我们。
父亲有时气得骂她可恨、贱、笨。我开始等待她整垮身体住进重症监护室,搞得我们倾家荡产的那一天。预知自己的人生会被玩完却什么也做不了,抱着这个想法,我任性了许多次,不过都是小事。母亲不愿吸取经验教训,肚子不疼头不晕后继续我行我素。“死不了”。她怎么这么自信?好像人能永生似的。她固然知道人迟早会死,我希望她是抱着侥幸心理而不是自毁倾向比别人重,这东西说不定会遗传。有时我想让她命悬一线,这样她就能悬崖勒马了,但这种事没发生在她身上,却让我姥爷碰上了。
几年前的某天,姥爷突发脑溢血,晕倒在了工厂的食堂里。紧急送到较近的大医院后,他被救了回来。更幸运的是,他很快恢复好了,看起来安然如初。他吸取了经验教训,从那以后滴酒不沾,酒鬼没开始念佛,但开始吃斋了。他大概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手术后性情大变,几乎一点脾气都没了,周身气场都是宁静的。当初他突发脑溢血的消息传得较慢,我母亲从知道他出事到确定他没事也就个把小时。我觉得她的心备受煎熬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一些,也许她会破天荒地真正思考起生死。
姥爷出事时,我父亲就在现场,他记得姥爷手中的铁碗掉到地上咣咣作响,接着姥爷倒下了。从那以后,父亲骂母亲可恨、贱、笨的频率更高了。母亲继续吃某些烂东西,同时给父亲和我做出她认为的好东西。她的厨艺是一个很大的闪光点,很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每到年末,她都会请我姥爷过来做年货,主要是炸里脊、炸丸子、炸鱼。她说她不会做这些,起初我建议她向我姥爷学习,毕竟她向我姥爷学过许多道菜的做法。一如既往,她忽视了我的建议,让我以为她上了岁数失去了学习能力。
后来我意识到,她请我姥爷过来做年货的重点不在于“做年货”,而在于“请我姥爷过来”。年货一年吃得比一年慢,一年坏得比一年快,可母亲仍坚持请姥爷过来做年货,而姥爷不催她“自己试着做”,年年都过来操持锅碗瓢盆。将来,我大概也会请母亲来下厨,因为我跟她一样,不好意思对父母说“我爱你”。
年前跟年后,家族气氛有些不一样,一过除夕,红包递过来送过去,令我眼花缭乱。母亲却仿佛开了窍,隐形账本算得一清二楚。上大学前,姥姥给我的是压岁钱。上大学后,姥姥给我的是“大学生活费”,压岁钱和“大学生活费”长得一模一样,都是红色的毛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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