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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部长是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主管干部工作,在宣传部工作几十年,在整个市委大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老机关干部,为人圆滑,见面即笑。他对于国正明安排他与田静怡谈话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他消息灵通,且善于察言观色,对于田静怡与苏妍的关系自然了如指掌,当国正明在部务会上提议高风和田静怡两人的任职安排意见时,他就觉得很正常,但对于田静怡直接晋为正县级,多少有些意外,感觉提升的幅度有些大,给个副县级也就足够了。不过,既然常委部长提议,他只能配合做好相关落实工作。
按理说,组织部和中蛟书记都已通过,应该由常委部长与其谈话,这也是个送人情的好机会。尤其是田静怡经常出入国正明家,更不存在什么芥蒂。可国正明却要把与田静怡谈话推给自己,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是欣然接受,对于他来说,这仅仅是一种程序,不需要任何情感和理性。
他对田静怡说,你到部里工作时间也不短了,宣传部考虑你的具体情况,决定把你派下去,担任市图书馆副馆长,级别是正县级,一切审批程序都已经通过,就等着一纸任命,就可以上任就职。恭喜你啊,这可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对于别人来说,走过这个跨度可能需要两三步的过程,而你能够一蹴而就,确实值得高兴。
田静怡知道自己最近要动,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快,而且还是离开机关,她多少有些惊讶。看到她略显吃惊的表情,钱部长有些狐疑,便问她说,你事先不知道?不会撒谎的田静怡点头,这更让钱部长迷惑不解。按照正常程序,对安排下去的干部都要事先谈话,既是一种通知,也是一种征询个人意见。当然,征询意见是对那些贡献大关系亲密者而言,主要还是以通知为主。因为这是一种组织行为,原则上个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可田静怡不同一般人,从苏妍的角度来说,她应该与国正明关系紧密,既然这样,国正明又为什么不事先征询她的意见呢?
一向善于研究机关人事关系的钱部长,对此反常的情况,不能不引起思索。他眯起眼睛,端详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美丽的中年女人,陷入思考之中。
田静怡对于国正明没有事先征询自己意见也颇为不悦,但她清楚,对于钱部长,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即使说了也毫无意义。他没有能力和权力改变这个任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国正明才能改变这个决定。
田静怡笑着对钱部长说,谢谢钱部长!她的笑明显勉强,眼中甚至含着忧郁。
钱部长也笑了说,可别谢我,这主要是正明部长的力度。要谢你可要谢谢正明部长。
他说得是实话,他清楚,从上次正处调到这次正县级,国正明都是不遗余力。而且,为了这个位置,国正明几次与他研究了解部管干部情况,才觅了这个职位,把她他安排下去,而且还特意强调在副馆长后面加上正县级这个括号。可见其重视程度绝非一般。
田静怡走出办公室。钱部长注视着她娉婷的背影,心中疑云重重。
很明显,田静怡对于这个任命并不看好。这就说明,这个决定是国正明单方面强加给她的。可国正明为什么要如此呢?这等于是给你丰厚的犒赏,但却把你抛出去,明显是一种甩包袱的行径。这种情形明显不合常理,但在另一方面却合情合理,那就是男女关系方面。难道……
钱部长眼前一亮,似乎碰触到这件事情的本源。但没容他继续思考下去,干部处干事祁琪敲门进来,向他请示去卫生部门考察班子工作什么时候动身。他回过神来说,马上去吧!
在钱部长这种老于世故谙于人情的人面前,机关没有什么秘密而言,只要有蛛丝马迹,他都会追溯到事情的本源。
田静怡从钱部长办公室出来,径直回到外宣处,闷闷不乐。干事孙晓斌隔着桌子小声说,“恭喜田姐!”
孙晓斌之所以喜形于色,在于他晋为副处调为时不远了。机关就是这样,动了一个等于动了一片,空出一个正处,就意味着会出现一个副处,乃至一个主任干事(正科)的空缺。所以,虽然干部指数不变,但调整还是一种常态。
田静怡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咧咧嘴,算是一种回应。她清楚,对于孙晓斌一类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可对自己而言,却没有那么乐观。
她不想离开机关,对她来说,机关的诱惑大于任职基层领导。
前两天,苏妍在聊天中告诉她,国正明正在积极谋划给她安排一个好的位置,也可能是到基层。她没太在意,她知道这是国正明对她的一种安抚。倒是觉得有些愧对苏妍,毕竟那是苏妍的丈夫。一个女人很难泰然自若地面对一个拥抱过她的男人的妻子。田静怡更是如此。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可谁又能解释一对男女相拥在一起时孰对孰错?所以,田静怡心里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没想到,国正明动作如此迅速,而且,是把她调出宣传部。这令她更加委屈和不满。她现在终于明白,国正明是不想面对她,因为她戳破了一个位高权重男人的自尊心,她让他颜面扫地,甚至无地自容。所以,便把她踢出市委机关。甚至都不愿与她谈话,而让其他部长出面。
那晚回到家里,田静怡的思想也起了波澜。本质上说,她也是一个孤独的女人。丈夫在市政府对外办事处工作,常年驻扎国外,儿子现在也随丈夫去了英国。家里只有他一个女人独守空房。这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不啻一种残忍。国正明那个突然举动饱含男人亢奋的力量,让她惊骇、忐忑,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男人宠爱的感觉。然而,对于这种宠爱式搂抱的记忆,居然十分遥远,距上次丈夫返回国内,已经一年半了。
那晚,月光明亮。她躺在床上注视窗外的暮色,久久难眠。她习惯于在夜里侧卧着想心事。
她放不下这件事,仿佛男人的双臂还搂着她。她想了下去,如果男人继续下去,摸她身体其他部位,甚至解开她的裙子,她会怎样呢?她肯定不会拒绝,可能出于生理渴求,也可能出于一种敬畏,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在男人的权势面前,女人的贞洁不堪一击。
可更为深入的动作,必然会燃烧她积郁的身体,让她不仅不会拒绝,甚至还会做出承应。由此,她的心理又矛盾起来,从理性上,她排斥更为深入的动作,而从感性上,又有些许的渴望。所以,回想起来,她又有些惋惜,甚至责怪男人的怯懦。想到这里,她不禁兀自脸红,觉得自己的联想有点那个。
她又翻过身子,开始了理性的思考。她总是这样,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徘徊,而翻身则是思维方式转换的一种必须形式。
她想,国正明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说明什么呢?似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本身就是个好色之徒,想利用自己的权势肆意占有女人。但她马上否定了这种可能。国正明在这方面有口皆碑,从未有过任何这方面的污点。再就是陡然雄性勃发,临时起意。她清楚,男人是荷尔蒙旺盛的动物,任何一种氛围、场景和情绪都可能让男人瞬间亢奋。她记得丈夫曾在她正烧菜时,突然扑上来要做爱,原因竟然是看她穿着围裙扭动的样子可爱。所以,她觉得应该是后一种。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不近情理。虽然是临时起意,也不能不分对象,看见女人就去抱,国正明绝不是这样的男人。那么,就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国正明对她有好感,至少是超越同志关系,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这个推理让她有些得意,当然,也有些忐忑。她带着这种得意和忐忑进入梦乡。
美丽的女人,对自己的魅力从不缺乏自信。
孙晓斌见她面带忧色,并不快乐,就知趣地离开办公室。出了门还在想,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田静怡推上门,门扇里侧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脸庞端正清秀,不乏美丽,只是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皱褶的痕迹。她撩撩额边的几绺垂发,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没有一个当领导的气度,也许是乌黑的眼睛过于女性,连眼神都那么柔弱,没有一丝领导者的威严。她轻叹一声。
她羡慕刚强、自信的女人,可自己却做不到刚强和自信。她喜欢依附男人,做依人的小鸟。
她忽然觉得,似乎应该找国正明谈谈,努力争取一下,尽量留在部里解决待遇问题,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也可以。毕竟,现在还没有正式下文。可她又犹豫起来,这个举动很可能引起国正明的不满,甚至反感,认为自己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也许,说不准还会觉得这是一种要挟。
她环顾一下办公室。对她来说,这间屋子那么温馨和舒适,多年来,她已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当成自己惬意的小巢。每天静静坐在椅子上,看太阳从天际移动,她甚至不用看手表,就能从窗外对面市政府大楼上阳光照射的位置,准确推算出时间。现在居然要离开这里,不免一阵心酸。
这种强烈的留恋情绪,让她勇敢起来。她整整衣裙,平静地来到部长办公室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扇。
“哦……”国正明对田静怡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前略微有些失措,“小田啊,进来坐!”
好在多年官场陶冶,铸就了处惊不乱的心态,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失态,只是眼神陡然慌张片刻,随即马上晦暗下来,表明他很是不悦。
“国部长,我想和你谈谈,不知有没有时间?”田静怡倒是愈加平静。
“有的有的,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但事情太多,就委托钱部长和你谈话,怎么样?”
国正明稳定下来,瞥了一眼对面的田静怡。他想从她脸上看出对这个任命的态度,但是一无所获。
“谢谢部长关心!我感到很荣幸!”她的声音依然字正腔圆,清晰悦耳。
田静怡忽然觉得这个让她一直敬畏的男人,并没有那么可怕和高深,刚才他那瞬间慌张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呵呵,”国正明干笑两声,“考虑到你工作多年,苏妍也格外关心你,我认真谨慎地为你选择了这个地方,我觉得还是蛮适合你的!跟你说,部里不少干部不少人都眼热的很呢!”
他以为田静怡很满意这个职位,便略微轻松地说。但他还是没有正视田静怡,他无法从一种自我道德谴责中走出来,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多少还是感觉有些猥琐。
“所以我说,谢谢部长呢!”田静怡勉强笑一下,“不过,部长,您看,我能不能不下去啊?”
“唔……”国正明大吃一惊,他略微扭过脸,直视面前的女人,但马上又仰起头,“为什么?”他看着女人背后悬挂的一幅书法,那是一位省级著名书法家的草书作品,写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笔势奔放不羁,颇有气势。
“不好意思,辜负了领导的栽培,我……我觉得,我的性格不适合做领导,尤其是基层领导!”见国正明的目光闪烁,明显是躲避自己,田静怡也觉得乏味,便低下头轻声说。
“图书馆是个不错的地方嘛,很适合女同志的,而且,你也知道,市里许多领导的家属都安排在图书馆工作……”
“部长,这也恰恰是我不想去的原因之一,您知道,这几年图书馆很乱,我不想去趟那片浑水!”
“哦,是这样啊!”国正明沉思起来。
市图书馆是市委宣传部辖下一个正县级文化单位,尽管收入不很高,但却是全额拨款单位,旱涝保收,无忧无虑,又由于工作悠闲又富于文化氛围,自然成为一些领导家属青睐的地方。所以,各级领导的妻子、女儿、乃至于七大姑八大姨的亲属,都塞进图书馆工作,当天发生的事情,晚上市领导就会知晓。本来这就增加了管理的难度,而几任图书馆领导又存在管理能力差、徇私舞弊、私设小金库等问题,不是被处理,就是被调整,搞得人心惶惶。而且,还有一些工作人员动辄上告或者写匿名信、检举信,让图书馆领导工作起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宣传部下派干部,大都不愿到图书馆去。
“那你有什么想法?”国正明问。
“我想能不能不下去,或者必须下去的话,就换一个单位。”田静怡知道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有点俗语说“要饭吃还嫌馊”的意味,所以,声音很低。
果然,国正明有些不悦。
他开始审视田静怡,觉得这个女人非但不领情,居然还跟自己讨价还价,不就是抱你那么一会儿嘛,被抱出个正县级来,还不满足。他想起前几天喝酒时,有人在酒桌上讲了一段荤笑话
三个官场女人在一起闲聊,一个说,我可比不得你们,我上边没人,只能自己瞎折腾。另一个说,我上边倒是有人,可他不硬啊,关键时刻使不上劲,还是不管用。最后一个说,我上边有人,也挺硬,可就是关键时刻不使劲。
国正明觉得这则荤笑话明说官场,暗喻房事,挺艺术。回家后,他还借着酒劲把这则笑话讲给苏妍听。苏妍听了,红着脸反感地说,都是那些无聊文人胡编的,真是无聊。他这才意识到不应该和苏妍说起这些,让两个人都有些许尴尬。不过,他还是认为女人钻营官场,似乎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不然,这个笑话就不好笑了。
现在面对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官职的女人,国正明还是克制自己的反感情绪,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
“这似乎不太合适吧!要知道,这是我顶着很大压力,跟中蛟书记争取来的,你想想,正县级啊,中蛟书记刚刚签了字,我们就变,干部组织工作不成了儿戏吗?”
“我也清楚这一点,部长,只是……”田静怡自知理亏,嗫嚅而语。
“好了,不要有什么顾虑,工作中有什么难度,你直接来找宣传部,有宣传部做你的坚强后盾,你还何惧之有!”本来国正明想说“直接来找我”,但马上觉得不妥,容易引起这个女人的误解,便改了口。
他见女人低着头,似乎很委屈的样子,又安抚说,“去吧,我和馆长、书记说一下,先不要安排你过多的工作,至于之后,如果你确实不适应那里,再换个地方也不迟,唔……也不排除回到宣传部机关的可能嘛!静怡同志,你是我派出的干部,我会负责的!”
最后一句话,国正明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的。
他称她为“同志”,是提醒她摆正位置,明确关系,她不是他的女人,可以讨价还价,甚至胡搅蛮缠。而“我会负责”,则是给她一个定心丸,让她知道,下去以后他还会继续关照她。
本来田静怡就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人家并没有对你做出过分的举动,而且给了自己如此丰厚的政治待遇,也算是仁至义尽。她很清楚,倘若没有那晚国正明的突然一抱,这个正县级肯定与她无缘,甚至一生都无缘。
国正明刚才一番话,让她有些释然,也有些感动。觉得这个男人确实非同凡响,有气度,有担当。她甚至有些嫉妒苏妍,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
“既然这样,部长,那我就去吧,再次感谢部长!”她有些情绪化,幽幽看着国正明,眸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唔,这就好,到时候我让钱部长亲自送你去图书馆就职,安心工作吧!”
国正明挺直了腰板,直视田静怡,眼中没有了丝毫惊慌和羞惭,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这是他在发生那件事后,第一次仍然以领导者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她,甚至有点犒赏者的意味。他觉得他无愧于这个女人,用她想要的东西抵偿了他的过失,而且,抵偿的价值远远高于她失去的东西。或许,除了尴尬之外,她并没有失去什么。这种所谓的补偿,完全出于他的道德感和怜悯心。所以,与其说是补偿,毋宁说是犒赏更为准确。
“部长,我……我能说句题外话吗?”田静怡站起身,面色绯红。
“唔,说吧!”
“嗯……”田静怡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部长,那件事您别放在心上,我不生气!”
她本想问国正明为什么对她那样做,是不是对她有某种好感,抑或更为深入。但犹豫片刻,终于没能说出口。
“什么……”国正明闻听此言,几乎晕倒。
他之所以处心积虑安排田静怡下去,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化为乌有,不留一丝痕迹。可这个女人偏偏不识相,居然当面提及这桩让自己颜面尽失的糗事。
国正明血往上涌,眼睛发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女人,咬着牙问,“哪件事?”
国正明的凶相,让田静怡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最不应该说的话。对此事,她必须绝对缄口,永不言及。
她红着脸说,“对不起,部长,我回去了!”说完,惶恐地离开部长办公室。
国正明怒视她的背影消失,怒火中烧,许久没有把目光收回。
终于,他低声骂道:天底下头一号愚蠢的女人!
田静怡苗条的身形消失了许久,国正明依旧注视着门扇。他沮丧颓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那晚的情景。
他喝了两杯红酒,有些醉意,他独自坐在家里,他干渴,但水杯里没有热茶,于是,他烦躁、孤独、郁闷。忽然的叩门声,田静怡受苏妍委托来取东西,她帮着烧开了热水,他们还谈了一会儿,一切都很正常。
田静怡为他斟茶,长发垂落,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熟悉而亲切……
他的心头燃起一股火焰,整个意识陡然燃烧起来,他便伸手抱住了这个香如苏妍的女人……
就这么一抱,没有丝毫其他的动作,那时,他甚至都没有思想。仅仅一分钟,或许两分钟,他才渐渐恢复理智,松开了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更加沮丧,即使在现在,他也没有完全理解自己那个搂抱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醉意?应该不是!
爱意?不可能!
性?也不可能!
那又是什么呢?
一个理性的男人居然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这让一向以理性自居的国正明不仅尴尬,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洁身自好,坐怀不乱。
他第一次意识到解释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又觉得刚才自己勃然而怒,有失身份和稳重,而且,恐怕吓到了田静怡,她那觳觫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足以说明这一点。毕竟,田静怡要比他更为尴尬和委屈。可她那句善良的话,在国正明听来实在无比刺耳。
女人在男女问题上总是那么天真,即使是老迈的女人,也往往会浮想联翩,思绪浪漫。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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