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早晨,一辆牌照尾号00012的黑色奥迪轿车平稳驶进市委大院。
国正明从车上下来,司机马上调头,将车泊在一个车位上。
司机老齐年纪较大,技术好为人忠厚,是国正明在路东区委时的司机,国正明十分信任他,在就任宣传部长时把他也带了过来。领导对于司机甄选十分重视,往往不亚于对秘书的甄选。尤其是宣传部长,没有配专职秘书的待遇,常常把司机视作生活秘书使用。毕竟,司机离领导最近,甚至与领导家庭成员都十分熟稔。而且,司机最了解领导的喜怒哀乐,最清楚领导的行动轨迹。所以,司机都是比较贴近、信任的人。
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许多领导的司机也成为一些机关工作人员奉承巴结的对象,因为有时候,司机也是人们巴结靠近领导的一条渠道。也有些司机因此倨傲,以白眼视人。
老齐稳重,对部内干部大都尊重。他言语较少,偶尔开开玩笑,但言及领导则守口如瓶,大概这也是领导器重和信任他的主要缘故。领导喜欢言行严谨的司机。
有时,作为办公室副主任的沙默都不知道国部长的去向,只能打电话给司机老齐,才能获知部长目前的准确位置。
已经候在门前的沙默向部长问好之后,便随着国正明进入大楼,沿着楼梯向宣传部所在的三楼走去。
“两本书的编辑工作现在进展如何?”国正明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微微侧脸问。
“按照部长的要求,现在正在收集资料,各单位已经陆续将相关材料报送过来,马上可以进入文字编辑阶段。”沙默谨慎地汇报。
“唔,要抓紧进度,必须在十一之前出书!”国正明明确提出要求,“另外,我发现之前的宣传工作似乎缺少一些综合性的资料,比如全市年度宣传工作大事记等等,既是对年度工作的汇总,也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也应该考虑编写,并且要坚持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向走廊里侧身而立的其他部门干部微微点头,算是对他们礼貌避让的一种致意吧。
“好,”沙默马上回答。
他觉得国正明非常重视结集出书,这是好事,某种意义上说,宣传思想工作的实体体现,就是文字和书籍。所以人们常常把搞宣传的称之为搞文字的。虽然这种说法不尽严谨,但还是抓住了宣传工作的主要特征。
“国部长,编纂全市宣传思想工作大事记,需要各处室注重平时的收集,每月将相关文字、图片交编辑室,由编辑室整理汇总,年底一并统一编辑,明年初可出书,这需要部领导……”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拟一个关于编纂大事记的方案,由曹部长开会通知各处室,还有什么问题?”
说话间来到国部长办公室门前。
“部长……”沙默欲语又止,面带难色。
“呵呵,是不是想要人啊?”
国正明在门前停住脚步,注视着沙默。他对沙默工作还是颇为满意的,能够按照领导的思路思考问题,及时理解领导意图,文笔也好,就是年龄大了一些,如果年轻十岁,肯定是个做秘书的好材料。当然,这种注视还有另一层含义,他在心里揣度,这个沙默与江中蛟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江中蛟会如此看重他?
实际上,沙默调入宣传部不久,就有一个做市领导秘书的机会。市里解放后第一任市委书记是位戎马一生的女军人,八十多岁的年龄,享受副省级待遇。她对秘书的要求颇为苛刻,以至于换了几任秘书都不满意。当时一位副部长想推荐沙默,就此咨询了沙默的意见。沙默知道自己的文气太重,而且性情有些放浪不羁,根本不可能恭恭敬敬地拘在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女人身边。所以婉言拒绝了。
被国正明看穿心思,沙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这样吧,”国正明思考片刻,“调人的问题相对复杂,要有一个过程,你可以先从基层党务部门选两个适合编辑工作的人借调到编辑室,把工作架子支起来,然后再考虑下一步。另外,我跟逄景从说了,这段时间你把办公室事务放一放,重点是组织编好几本书。”
“好,我马上按部长的要求去办!”
“嗯,另外——”国正明朝周边看看,然后略微压低声音说,“中蛟书记对你很重视,这段时间,你要大胆工作,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说完,他伸手在沙默肩膀上拍了一下。
沙默清楚,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亲近。当然他更清楚,这种信任和亲近都来自于他与江中蛟的特殊关系。虽然他感觉略微不适——毕竟这是他敬畏的领导——但他微笑着接受。
官场就是这样,一个人受尊重的程度与其所处位置或背景成正比。
不过,终于可以将办公室缠身的繁琐事务暂时推到一边,沙默还是感到心情十分舒畅。他觉得国正明工作严谨细密,安排周到,而且颇具人情味儿。
回到编辑室,沙默马上兴奋地点燃香烟,然后在烟雾袅袅中斟酌借调的人选。
他拿起市委办公厅编辑的全市党务系统通讯录,一页一页翻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便在他眼前变成一张张生动的面孔。他的目光首先在各县(市)区局宣传部门名单中逡巡,结果很失望,不是人员配备少,就是不适合编辑工作。
他有些疲惫,又点燃一支香烟,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兀自吞云吐雾。蓝色的烟雾在屋里弥散,有的浓重如滚滚乌云,有的稀薄,若淡淡云丝。
沙默思考的时候必须吸烟,必须凝视诡异变幻的烟雾,他的思维也如烟雾一般翻腾卷舒。只有在这种情形中,他才能形成思维的 ”优势灶“,思想才能变得敏锐、辽阔、深邃,才能达到一种终极境界。所以,吸烟已然成为他的一种思维行为,仿佛没有烟就没有思维。那些烟雾也成为他思维的背景,不可或缺。
沙默手头有几个各方面关系推荐的人员,其中有刚毕业尚未就业的大学生,有临近毕业的师范院校学生,有教育部门的,也有企业的,但都不属于党务系统,也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他的额角微微有些疼痛,便轻轻揉了揉,然后推开编辑室的门,让流通的空气把烟雾带走。
这时,宣传处副处长马可闪身进屋,他那张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微笑。他的脸庞总是红的,颜色鲜艳。所以常常被陌生人误解,以为他刚刚喝过了不少酒。
马可是沙默的大学同学,同在中文系一个班里,他也爱好诗文,也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也在恢复高考后考入本市的师范专科学校可在读书期间,与沙默有诸多共同语言,成为比较要好的朋友。后来,两个人又先后调入宣传部,关系自然很亲密。
马可外貌上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脸红,二是发疏。头顶基本没有头发,但稀稀疏疏总算有几绺居然长得很长,于是,马可便十分珍惜地把它们一根根梳理开来,覆盖在头顶。然而,这仅仅是他的一种企图。那几许实在少得可怜的发丝,根本无法遮掩光秃明亮的头顶,但仍然顽强守护着头顶,尽管那是一种尴尬的守护。所以,马可常常有一个动作,就是不时用手由前向后轻轻梳理几绺发丝,格外小心翼翼。
“中午跟我走!”马可进屋的第一句话,让沙默有些吃惊。因为马可极少做东请客。
“呵呵,”马可又开始把手指微微张开,在头顶梳理几下,“有什么奇怪的,大连的崔云韵过来了,我们几个老同学小范围聚聚,我来安排。”
他见沙默有些讶异,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沙默缘由。
崔云韵是他们的同班女生,个子高挑苗条,尤其是她有着很细的腰肢,虽然并不漂亮,但那如柳般扭动的身姿,还是很吸引男生。马可一直对崔云韵颇为欣赏,也似有追求之意,但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并没有结合。马可娶了一个泼辣的商店店员,崔云韵则远嫁到大连。偶尔同学聚会时她也会回来参加。所以,马可做东也在情理之中。
马可在沙默对面坐下,沙默问:“也不是同学会,这时候她回来做什么?”
“呵呵,”马可咧着嘴干笑几声,又开始摆弄那几绺长发,“不过啊,她可让我通知,宣传部几个老同学一个不剩地都要到场,否则拿我是问!”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市委宣传部共有六位师专中文系的同学,其中沙默等五个是同班同学,还有一个文明办的邹雪红,起了个女人的名字,实际上是个憨厚的男人,他是中文系另一个班的学生。
“咦,真有你的,在家被老婆管,在外也被女人管,你不烦啊?”沙默挖苦说。
“嘿嘿,什么思维呀,这叫幸福,哪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没有几个女人呢,虽然老兄我没有你活得潇洒,不过还是蛮有幸福感的,何烦之有?”
“也是啊,能被女人管束的男人,表面看好像活得挺憋屈,实际上不啻一种幸福。”沙默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嗨,你这忙什么呀,满屋子烟雾,是不是愧对老婆在闭门思过?”马可转而调侃沙默。
“我这可是真发愁呢,国部长让我借调两名同志,协助编辑部编书,一直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选,”沙默说着抖抖手中的通讯录,“你也熟悉基层宣传部的情况,帮我斟酌筛选一下。”
“我们也缺人手呢,国部长还没有答应调人,你已经开始动手了,行啊,捷足先登,有力度!”他还是理理发丝,“不过,基层宣传部现在都缺编,你还是考虑一下其他的方面吧,比如企事业单位党务部门也可以嘛,反正是临时借调,不必考虑太多,能胜任工作就行!”
“唔,你说的不无道理。”沙默点点头。其实,他已经想到了这个方面,而且心中也有了一个人选,只是他没有必要向马可亮底。但马可的一番话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最近怎么样?”马可翻弄沙默桌角上的几本书,“有没有写东西?”
“想写,很想写,可无法沉下心来写作,每天忙于事务,思想几乎快要枯竭了。”沙默有些无奈。
“可别抱怨,你比我强多了,至少现在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是个名正言顺的文人,可我呢,也号称师专的才子和宣传部的笔杆子,却两手空空,惭愧呀!所以说,写公文写讲话稿,实际上就是给他人做嫁衣裳,换得个一官半职,典型的捉刀吏!”
“小心呀,”沙默朝半开的门外瞥了一眼,压低声音,“你这种情绪可拿不到桌面上。”
“是呀,这不是就咱哥俩说说心里话嘛,走出这间屋子,还要笔耕不已通宵达旦呦!”马可咧咧嘴,兀自苦笑一下。
沙默点燃香烟,贪婪地猛吸一口。马可不吸烟,所以他也没有敬烟。
“最近,跟于海波常见面吗?”马可转了话题。
“经常见面,确切说是经常在一起喝酒,胡扯。”沙默回答。
“我发现这小子近年来变化不小啊。”
“哦,哪方面?”沙默觉得马可话里有话。
“你总跟他喝酒还不知道?”马可看着沙默,又理理几绺发丝。
“我就知道他比以前狂妄了,有点忘乎所以。”沙默有些反感地眯眯眼睛。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上次我去酒店陪同省委宣传部下来调研的同志吃饭,刚下车,看见他搂着两个女人从酒店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打情骂俏,样子太烂了,他看见我居然还摇摇晃晃地上前跟我握手,你知道吗?他这只手跟我握着,那只手却还捏着女人的胸部,让我在领导面前尴尬至极,无地自容!”
马可说着,有些激动,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有这种事?这小子如此嚣张放肆,估计也快作到头了。”
“唉,在基层这算什么,无论企业、街道、学校,那些小领导都这样,把单位看成自己的家庭,把女同志也看成私有的,那个不是左拥右抱,白天在单位都人摸狗样,下班后就去喝酒开房,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想要贞洁都不可能,遍地唐璜,难逃魔爪啊!我老婆经常讲单位里发生的这些龌龊事,幸亏她生的丑,不然,我也难免要戴顶有色彩的帽子了。”
听他说完,沙默哈哈大笑起来,马可也忍不住嘿嘿冷笑几声。
“谁那么大胆,敢打市委处长老婆的主意,这个小领导也就干到头了。”沙默说。
“是的,还真没人敢!”马可不无骄傲地说。
沙默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子,柳淑彦在女人中也算是漂亮的,中等个头,眼睛大而明亮,尤其在笑的时候嘴口很迷人。但在单位却从未有被男人骚扰的经历,当然不排除有觊觎者。之所以如此,估计与自己一直在学校做领导,也在教委机关工作过,直至调入市委宣传部,尽管不是什么权高位重的风云人物,至少,值得教育系统的人仰视。他们对妻子更多的是敬重和恭维,岂敢动非分之想。
柳淑彦是教师进修学校中教部主任,这在教育系统是一个颇具诱惑力的肥缺。负责教师培训、考试命题等一系列重要工作,曾经有人对她年纪轻轻就坐上这把交椅不服气,试图取而代之,甚至动用各种关系,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毕竟,凭谁也要考虑其中的利害关系。能坐到领导位置上的人,应该个个精明,深谙为官之道,绝对不会引火烧身,谁也不会为别人的事而树敌,更何况是一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灾难的对手呢?而且,在现在的社会背景下,这个对手肯定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抑或一张网,一张偌大的社会关系网。谁愿意走到鱼死网破的境地呢?网破了,可以修补,鱼死了,万事皆休。
“是的,我也知道一些,不过,这些人可不是唐璜,唐璜的手段至少还是勾引,至少还有些情调,至少是在俘获女人心上面下功夫,而现在这些猎色者,完全出于一种占有心理,私有心理和畸形的取乐心理,他们对于性资源的霸占,也完全是动物性的,没有丝毫情调可言,归根到底,其实正是一种霸权意识、统治意识,是权力的丑陋出超!我倒觉得这些人更像黄世仁!”
沙默善于理性思考,在讨论中常常透过现象揭示事物的本质。
“唔,深刻!有思想!”马可点头,表示赞成。
沙默不禁想起余海波,每次喝酒都要带一两个女人,这些女人大都是他属下的工作人员,不管她们出于什么心理接触领导,但他的心理昭然若揭:你们是我的下属,也就等于是我的,不仅工作归我领导,身体也应该归我领导,俨然一种公有丈夫,人尽可妻的嘴脸。
沙默觉得作为同学应该敲打敲打他,不可肆意妄为。但又一想,这种劝阻有什么意义呢?
每个人的权力观不同,追求权力的目的不同,使用权力的方式必然不同。有的人追求权力为了施展才能,实现政治抱负,有的人为了满足一己之欲,权力在不同人手中有着不同的价值。权力观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一个为官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沉默片刻,马可直起身,有力地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他的身材魁梧壮硕,动作自然十分孔武。
“回去啦,还有一大堆材料要处理呢,不过跟你在一起说说话,发发牢骚也挺好,至少比爬格子写作业要强得多。”
“那你常来坐坐,就当工作间的小憩,我不管吃不管喝,但聊天还是管得起的。”
“嗳,”马可抖抖手臂又理理发丝,“我现在真怀念读书时光,那么美好,那么难忘!”
“怎么?我们的校园诗人又要吟诗!”沙默看着马可。
“现在可没有那种总雅兴了,人啊,年纪一大惰性就大,不仅仅是身体懒惰,连思想都是懒惰的,那个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校园诗人不复存在了,他现在就是个半大老头,泯然众人矣!”
马可说完,解嘲地咧咧嘴。
沙默知道,这是马可的肺腑之言。他感慨人生,感慨时光流逝。曾几何时,马可也与自己一样,吟诗赋词,豪情万丈,然而,多年的机关生活,不仅磨钝了青年锐气,也磨钝了思想,不是他没有了吟诗赋词的兴致,而是他没有了灵感和激情。幸运的是,自己还尚存某些激情,能够把对人生的感慨转化为散文,转化为诗篇。可是,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或许,不远的某一日,自己也会如马可一样发出泯然众人矣的喟叹。由此,沙默也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很适合市委机关工作,尽管自己也逐渐变得圆滑,变得虚伪,变得势利,但那何尝不是一种不得不为的心态呢。
想到这里,沙默兀自点燃香烟。
“得,我必须走了,”马可叫了起来,“聊天固然畅快,可你这烟却臭气冲天,还要借调女人进来工作,两天就会被你熏跑!不信你就瞧着吧!”
说完,他推门出去,但马上又踅回来。
“别忘了,中午十一点,在楼下等我!”
沙默坐在椅子上抽了几口烟,忍不住用鼻翼嗅嗅袅袅升腾的烟雾,然后蹙蹙眉。他觉得似乎确实有些难闻,便将多半支烟掐灭,又推开两扇窗子,挥手将屋里的烟驱出去,然后又像警犬一样在屋里四处嗅嗅,最后,满意地笑了。
不过,马上他又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居然有如此一系列可笑的动作。仿佛真的调入了一个女人,仿佛他真的能为新调入的女人而戒烟,他不理解自己。
实际上,人最不了解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在吸烟上,能让沙默做出改变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柳淑彦,一个是他的女儿沙柳。
在家里他躲在阳台吸烟,而一旦妻子女儿对着阳台的烟雾微微蹙眉,他便掐灭烟头。尤其是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那双大大的眼睛,眼睛大,自然眼风迅疾凛冽,只要朝正在吸烟的沙默略微地一撇,那大大的眼白,对于沙默来说,不啻一种白色恐怖。他常常因此受到母女俩的合围攻击,尤其是初中二年级的沙柳,语速极快,像一只啄食的小鸟儿,尖利的喙雨点一般落在沙默身上,让他只能陪着笑脸由其奚落。
难道,沙默会为第三个女人改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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