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成为诗歌中的菊花,是由陶渊明奠基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没有对菊花本身作任何描写,但从此菊花就与隐逸结合在一起,南山,菊花,东篱,一首诗竟然有许多词语从此成为文化的密码,甚至改变了汉语诗歌的格调。
梅花成为诗歌中的梅花,是由许多诗人共同决定的。无数个诗人曾经为梅迷醉,一生痴爱,但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作为爱梅的代表,历史早已经在北宋就写下了答案:林逋。
他也许并不是爱梅爱得最热烈与痴狂的,但梅花成为隐逸高洁之士的象征,却是林逋用诗句和人生写就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一生只需要写出这样的两句诗,就可以不朽了,你想让世界把你遗忘在孤山寒村,世界也不肯答应了。
其实两句诗都已经太多,也许两个字就足够了:疏,暗。
据说五代南唐的江为曾留下两句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
这两句诗一句写竹,一句写桂。可是横斜并不是竹的特质,桂香的浓烈,与月色也并不十分协调。这两句话,最多能得七八十分。
但当林逋换上“疏”和“暗”,并用这两句诗来形容梅花的时候,突然它们就成了绝句,成了一百分的诗句。
桃花李花是浓密与热烈的,梅花也完全可以浓密与热烈,毕竟我们也曾用“香雪海”这三个字来形容梅花盛开的景色。
但是林逋说“疏影横斜”,于是从此梅花就疏朗起来,就清瘦起来,就虬曲横斜起来。这不仅决定了梅花诗词,决定了国画中的梅花,而且同样也真实地决定了庭院中梅花的长相。
“疏影横斜水清浅”,本来总是和雪结合在一起向着世界呈现的梅花,现在解放了自己,它不再依赖于雪,不再依赖于自己凌寒独放的个性,现在只要一汪清水,哪怕没有花,梅依然是孤独与骄傲的梅,是清瘦与美丽的梅。
“暗香浮动月黄昏。”香气并不浓烈,也无需浓烈,仿佛只为孤芳自赏,而除了每天守候着的爱梅者,那些匆匆忙忙的游客是无缘领会这一缕浮动的清香的。尤其是在月光之下,在昏黄之中,梅花的艳丽此时消失了,只有想像的美,只有想像的芬芳,只有隐隐约约的清影,才共同构成了林逋诗句中梅花的形象。
其实这就是古代中国文人心目中的自画像,只是暨陶渊明用菊花画出之后,林逋再一次用梅花画成。
一生只够两句诗(读《山园小梅》,农历的天空下)2017年1月17日,丙申猴年腊月二十。
今日为永无岛教室的少年们上梅花晨诵,就是这首林逋的《山园小梅》。
休阳故址西厢群芳园有四棵梅花,梅下即是一池清水。园后是山,园外有沉寂的桃花、李花、樱花、杏花、海棠……
于是就带学生到梅树下学这首诗,仿佛园林工匠们几年的耕耘,就是为了此刻我们借风景来理解这首诗。
一生只够两句诗(读《山园小梅》,农历的天空下)“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众芳是谁?此刻如何模样?看看周围凋零的万物,沉睡着的桃李。
再看看这一棵红珠满树,数朵独放的梅,就知道什么是“独暄妍”,什么叫“占尽风情”。
疏影横斜?原来这一棵红梅只解释得了“众芳摇荡独暄妍”,却解释不了“疏影横斜水清浅”。但那边还有一棵白梅啊,弯曲的树干,稀疏的枝条,零星的梅花,正好解释了这一句。
至于梅的暗香,就交给教室里瓶中的梅花吧,那是我前天特意剪下来送给他们的。
一生只够两句诗(读《山园小梅》,农历的天空下)“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有人说霜禽是白鹤,我却宁愿相信这仅仅指冬天里的鸟。
林逋梅妻鹤子,梅花边栖息着白鹤,这固然很美,但是我宁可这样更朴素地理解:无知的鸟儿也被梅花的美所吸引,所以它们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先要认真看几眼这美丽的花。
其实这几棵梅树上平时就有很多的鸟儿,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欣赏过这梅花。但诗人说欣赏,那就必定是欣赏了。
我让学生寻找蝴蝶,聪明的几个马上领会,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蝴蝶啊。蝴蝶无疑是花的知音,但遗憾的是它们无缘和花中最为高洁的梅花相遇。
如果它们相遇了,如果蝴蝶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花与香,那又会怎样呢?这很值得写成一个童话故事:蝴蝶与梅花的柏拉图之恋。
一生只够两句诗(读《山园小梅》,农历的天空下)这几棵梅花这么好,面对它们,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林逋认为可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呢?
林逋是成年的隐逸者,所以他不需要音乐(檀板),不需要美酒与狂欢(金樽),他是诗人,他可以凭诗歌和这一树梅花并肩而立。
但永无岛教室的少年们正青春年少,他们可以借林逋们的诗句,借姜夔们的音乐,借自己满腔的热血,做一切美好隽永的事情。
一个黎明,只是刹那,它留下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留下,都并没什么关系。
只要梅花很好,诗句很好,这就够了。
一生只够两句诗(读《山园小梅》,农历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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