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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数次梦见自己被押解到一片雪地上,空中飘落的雪花覆盖了整个城市,将所有不美好的事物掩藏。我的身后是我和行刑者的脚印,规规矩矩,脚步与脚步之间间隔三十公分,直到我到达目的地,我转过身来,子弹穿过了我的头颅,鲜血在空中炸裂出绚丽的色彩,零星点点在雪地上,热的血融化着雪块发出嚓嚓的塌垮声。
01
我家在一个很小很闭塞的村庄里,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长到十八岁了都没有见过小汽车。我拿着手里的书对着父亲问:“小汽车到底长啥样?四个轮子?”我的父亲是一个很孱弱的人,一担大米就足以压垮他。他还有哮喘,我后面才知道这病的名字是哮喘,以前我只知道他走两步路就会喘气咳嗽。可是他也没有见过小汽车。
家里很穷,特别穷,那种饥饿成为了一种习惯,我还有比我小三岁的妹妹。我们俩长期睡在泥土地里,像两具干瘪的尸体。为了吃点东西,我带着她什么都吃。上山找野菜,偷挖地瓜,啃食草根。被村里其他小孩发现了,他们就打我们俩,那种随手捡到的树枝,泥块统统往我们身上来。我护着妹妹,一边挨打一边拼命吃偷挖的地瓜。
更难过的是,母亲长得很美。她常年被村里的男人们霸占,霸占的结果就是农忙秋收的时候有人来地里帮忙。奇怪的是我父亲默许了这样的存在,每当有男人来家里的时候,他就躲在地窖里睡觉。
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妹妹也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已经初见雏形,来家里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我,母亲把我护在怀里,说来可笑,那是我记忆里离母亲最近的一次,我甚至可以闻到母亲身上传来的甜腻的香气,带着蛊惑的味道。
男人把我母亲压在身下,我看见母亲那张绝望又麻木的脸,我冲动地拿起木棍往男人身上打去,男人伸手挡,母亲看着我流着泪说:大丫,乖,出去,一会儿就完了。
村里对我母亲的事情议论纷纷,甚至还是对着我指指点点,大概是在评估我能够值多少,就连妹妹也被村口的大妈唾弃。
我们有什么罪?我们最大的罪就是贫穷。
可是啊,我母亲死了,为了救我。
那次家里来了好几个男人,屋子里满是酒气和淫秽的笑声,我和妹妹被母亲关在厨房里,而我们的父亲,正躲在地窖里睡得香甜。我死死地盯着母亲所在的屋子,脑子里全是恨意。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厨房门被男人撞了开来,他看见我明显地一愣,然后又发出那种恶心的充满占有欲的笑声。
我长期饥饿,力量悬殊,绝望至极是母亲冲了上来,她死死地把男人抱住,嘴里还求饶。等男人们走了的时候,母亲像朵残破的花,失去了光泽。她最后对着我说:大丫,乖,带着二丫逃吧,离开这里。
天空飘起了纯白的雪花,我第一次觉得人生而不平等,没有所谓的公平和公正。书里的都是骗人的。
02
我绝望地对着父亲破口大骂,是他害死了母亲。
父亲对着我说,我读书的钱都是那些男人给的。母亲很爱我,她希望我能够读书走出那里,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忏悔也不遗憾甚至没有羞耻。
可是我还是没能读成书。母亲死后我们没有经济来源,就连土地也被莫名其妙收走。我看着妹妹扒在土地里,像条虫子。可是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呢?生活原本就应该这样吗?
不,不是的,我的书里告诉我,生活不是这样的。
可是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陷入了迷茫。
再一次被堵在草垛里的时候,我决定逃出去,带着已经十五岁的二丫逃出去。如果不逃,我仿佛在自己和二丫身上看见了母亲。晚上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把家里仅有的存款拿了,然后带着二丫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直到我们到达一条很宽很宽的马路。
我看见马路上的两道车辙,想象小汽车的大小,这么大,那么大。然后我牵着二丫沿着马路一直走。具体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安慰二丫,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后来我们运气好,找到一个工厂上班,那种加工牛仔裤的工厂。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包吃住。我们十个女孩儿挤在一个十多平的房间里,房间里除了上下铺就是过道,所有人的东西都塞在床底下,床上。
有一次二丫刚领到的工资没有了,找遍了都没有找到。一定是屋子里的女孩偷的,可是没有人承认。老板过来只是恶狠狠地说别闹事儿,闹事儿就滚蛋,多的是人想要这份工作。即便是一日只有两餐,对于我和二丫来说已经比在家里好很多很多了。
长时间的工作透支了我们的生命,二丫年龄小,时间长了甚至产生了幻觉。那天她颤颤巍巍地起床准备上班,谁知道突然昏倒在地。我吓坏了,老板却不肯再要我们,他嫌弃我们晦气,结算工资的时候,扣除伙食费,住宿费,杂七杂八的费用后,到手的工资才两百块钱。我实在气不过,找老板理论,却被人围着要打我。
我第二次痛恨,痛恨自己是个女人而不是男人。第一次是母亲死的那天晚上。
如果,如果。
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我们看不清这个城市。
我抱着昏厥的二丫滚出工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太陌生。二丫醒来得知我们被赶了出来,抱着我痛哭流涕,我却无力安慰她。
二丫对我说:“姐,要不我们回家吧。我们还有积蓄,要是没被赶出来,再工作几年就能把地买回来了。”
我脑中突然出现了母亲对我说的话,“大丫,乖,出去,一会儿就完了。”“大丫,乖,带着二丫逃吧,离开这里。”
我狠狠地对着二丫说:“为什么要回去,我死都不回去。”
二丫被我的狠厉吓着了,连连摇头说不回去不回去。
我们没有城市的暂住证,我们连招待所都住不了。晚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要证价格比招待所贵一倍的住所。二丫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我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城市里飘着雪,落在我冻僵的身体上。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脖子都是雪,纯白,看起来单纯又美好。
那一瞬间,我只感觉到刺骨的冷,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03
命运并没有眷顾我们,我和二丫再也没有找到工作。工厂看着我们孱弱的身躯,都说我们没有办法完成工作,他们需要壮硕的,健康的女人。
隔壁住的女人穿着打扮很是时尚,她抽着烟对着我说:“嘿,你们姐妹俩长得挺好看的嘛,要不跟着我干,包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淡漠的,蔑视的,志在必得的。
我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她就是伺候男人的。我愤怒地拒绝了她,可是我没有注意到二丫意动的表情。
悲剧不可避免。
二丫被蛊惑到了女人所在发廊工作,她告诉我她在发廊里当洗头小妹。我没有在意,忙着给我和二丫找一份稳妥的工作,直到再次遇见女人,她嘲弄地对着我说:“我还以为你们有多清高,还不是跟我一样。”
我愣了,等反应过来女人的话之后,我直愣愣地冲到发廊,我闯了进去,看见了让我触目惊心的画面:我亲爱的妹妹,正在伺候一个男人。
二丫看见我的时候呆住了,一动不动,我冲上去狠狠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拖着她就往外走。我用力地揍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你知道人愤怒到一定境界的时候,身子其实是使不上劲儿来的吗?我就那么明知道无力却又拼尽全力去揍她,直到我的双手红肿。
二丫不说话,一直哭。母亲的情景闪现在我面前,我感觉到悲哀。
“有其母必有其女”村里人议论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耳边,她们都一个样。
二丫哭着说:“我不想的,他们逼我的。”她还说,“我再也不回工厂了,太累了,死都不回去。”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卸了劲儿,我瘫倒在地。我不是一个好姐姐,我给不了二丫好的工作好的生活。
我对着二丫说:“二丫,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要去那种地方,如果你再去,我就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二丫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声说:“姐,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和妈妈不一样。”
我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天空回答她:“我也没有看不起妈妈。”
二丫继续说:“我也不想的,她们说我们欠住宿费,逼我去那里工作。”
我再一次感觉到悲哀,二丫的性子和母亲一样,有人逼迫就轻易就范。我认为女人到这个时候死都不能屈服,如果无力反抗,那就去死。
二丫说:“姐,我不想看你那么累,我能帮你的。”
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04
二丫如我所愿般死了。
经过那件事后,我们找了很多工作,给快餐店洗盘子,捡废品,发传单,摆地摊等等。有一次二丫在摆地摊的时候被人凌辱了。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只看见她手腕流淌的鲜血。
我颤抖地抱着二丫,二丫虚弱地对着我说:“姐,你看,我没有顺从他们,你说的对,如果无力反抗,那就去死。”
“我做到了,没有辜负姐的期待。姐,你不要自杀,你要活着。”
“姐,我好像看见妈妈了。”
我抱着二丫嚎啕大哭,我没有妈妈了,我也没有妹妹了。
二丫是我害死的,我陷入了消极,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我无数次徘徊在二丫死去的那个地方,大雪覆盖了它,满地的血迹也被遮挡,我失去了妹妹。
我走到海边,沿岸的海水已经结冰。我赤脚走了上去,冰冷刺骨传遍了全身,我躺倒在那里,任由雪花将我掩埋。
要死了吗?我在迷迷糊糊中想。
“姐,你不要自杀,你要活着。”二丫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响彻在我耳边,我坐了起来,拍掉了身上的积雪,我要活着,我要报仇。
我好像有了新的生命的意义。
我蹲守在二丫死去的那个街道,我要杀了那群畜生,是他们害死了二丫。
我第一次化妆,镜子里出现姣好的面容,一颦一笑都勾人。
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即便平日里灰头土脸也能看出我的美,更别说特意打扮的我。
那天晚上我特意摆摊到很晚很晚,直到他们出现。
“哟,又一个美人。”
“嘿,走啦,你忘记那个疯女人了吗,你一碰她她就寻死觅活。”
“谁知道她真的要去死。晦气。”
男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却也没有招惹我,打算离开。
我听着他们说的话,知道自己找到目标人物了。
“哥哥,买发卡吗?送给女朋友挺好。”我矫揉造作地开口。
许是我的话让男人有了猎艳心情,也或许是那声哥哥太过甜腻。男人调笑着说:“小美人声音挺甜嘛,再叫声哥哥来听。”
我低着头,害怕眼中的恨意泄露:“哥哥。”
我杀了他。在男人快活的时候,用藏在怀里的剪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可是我也脏了。
我突然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大喊一声:“妈妈,二丫,我想死了。”
我没有死去,我逃跑了。
此后无数次我都梦见自己死在那片雪白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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