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滑稽的菠萝
今年冬至,气温骤降,突然下了雪。
有三年多没下过雪了吧,我想着,走到窗边,微微凉意沁入我的皮肤,使得皮肤上升起一颗颗小肉粒。窗外是漫天飞舞的白色,如此一场大雪,明早该能带孩子去堆雪人,打雪仗了,我心中不由得开心起来。
母亲家灯火通明,桌子上放着个倒扣的铁盆,铁盆的下面铺了一层白白的面粉。母亲笑脸盈盈地来到桌子前,将倒扣的铁盆抬起来,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面团,她用手指在面团上面轻按,又将面团轻揉了两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面醒好了,有没有要来包饺子的小朋友?”母亲一声呼和,客厅里的小不点,竟然放下她最爱看的动画片来到饭厅里。
母亲再次抓起一把面粉撒在桌子上,那飘飞的白色就像是窗外的大雪。
“奶奶,这是什么呀?”孩子一边问着,一边把她的小手按在桌子上,那遍铺白色的桌面上顿时出现了几个小手印。
“这是面粉。”媳妇儿微笑着端来一碗鲜红的肉馅,放在桌上。我则是自然而然地接过母亲手里的面团,熟练地将其搓得长一些,再用刀把它切成一个个小圆柱块,交由母亲擀成面皮。
“爸爸,这是橡皮泥吗?”孩子拿起一个小圆柱块在小手里揉搓着。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有些哭笑不得,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摸摸孩子的头,却看见手上满是面粉,便又收了回来。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来到客厅看了一眼,液晶屏上显示着综合办公室小王的名字,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我与他并不熟,他打电话给我,只能是工作上的事。
我把手在身上拍了拍,抖掉些面粉,然后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林锋?”
“是我。”我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的说话方式,难道他拨打的不是我的私人号码?
“林锋,因为气温骤降,单位里的设备冻上了,须要你来给处理一下。”
听到他这样说,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由得语气有些不太好:“上个月我就说了要防冻防冻,你们说几年都没下雪,温度高,不用做防冻。现在我在家休息,你们找我做什么?我不去,你们自己处理。”
“林锋,我只是转达领导的话……”
我没听他说完,按下了挂机键。
“谁呀?”媳妇儿从饭厅探出头来,问我道。
“没事,单位设备冻了,我早就提醒过,不做,现在又来找我,我才不去。”
“哦。”媳妇儿一听是我单位的事,又把头缩了回去。
“哎。”我披上外套,走去阳台,点上支烟。风雪越来越大,近处有几个屋顶已经开始积雪,哪怕是在晚上,也能看出银装素裹的雏形来,明天早上,这外面的世界定然很美。
门铃忽然被按响了,我拉了拉外套领口,来到门口拉开门,竟然是老王,他正拍打着衣服,积雪扑簌簌往下掉落。
老王是单位的副主任,他就住在我母亲家附近,身上这么多雪,估摸是在外面多呆了一下,让他看起来显得狼狈一些,我便会心软,这些当官的,最会这些套路。
“哎呀,今年的雪下得真大,从我家到你家,这百十米的路,你看我都淋成啥样了。”老王果然一开口就是套路:“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他抬起头,见我挡在门口,也不恼,反而露出个笑容。
我想着老王人还不错,平日里关系也还好,便让开了身子,老王也不客气,像回自己家一样,换了鞋,走进屋子。
“哟,在包饺子啊,噢,我都忘了今天是冬至嘛。”老王给我母亲、媳妇儿和孩子打着招呼,亲切得就像是首长在慰问家属。母亲和媳妇儿喊着王主任,张罗着给他煮饺子,一来一往,搞得我倒是像个外人一样。
“小林哪。”老王和我家人打完招呼,便随我来到一边,一幅语重心长的样子。
可没等他再开口,我提前打断他说道:“王主任,今天你也看见了,我之所以调休,是因为今天家里吃团圆饭,团圆团圆,如果我去上班了,她们可不圆满。”
老王又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摇头晃脑说:“小林那,我知道你在置气,可你在这厂子里干了这许多年,哪能没点感情嘛?前几天李林生确实说得不对,可他是厂长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嘛,对不对?
不过我想着,那防冻工作也确实不能省,我其实已经置办了,只是没来得及布置,这不是没想到雪来得这么突然嘛?”
“你置办了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这老王平日里除了为人不错,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还真是挺容易让人觉得他属于光说不练假把式的那一类型。
老王一听我的话,立即掰着手指数:“和大前年一样,有工业盐、绒毯、防滑垫、蒸汽喷壶……”
“你准备了工业盐?”除了工业盐,其他都是耐耗品,他说准备了这些就是扯淡,前年的这些东西,李林生根本就舍不得扔。
老王盯着我的眼睛,抿住嘴点了点头说:“准备了呀,我是相信你的,所以让人去买了。”
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心道老王这人还算靠谱。
“来,吃碗饺子。”媳妇儿端着盆饺子放在客厅茶几上,摆上碗,碗里盛着醋。
“来,王主任,吃两个饺子。”我也招呼老王坐下,他却是看着我,脸上这时才露出些许焦急,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按下他的肩膀说:“设备短时间里冻不坏,先填饱肚子,我的王主任。”
老王听我这样一说,只好坐下来,夹起一个饺子扔进嘴里。
屋外地上已经积起了薄雪,遍地雪白,使得夜晚都明亮了许多。老王的CRV竟然没有熄火,就停在我家楼下,排气管里冒着白烟,原来是小王开车。
这单位我呆了二十年,就和自己家里一样,要说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李林生空降过来当厂长,年轻气盛,刚愎自用,根本就不听我们这些老技术的话。
路上几乎没人,我们很快来到厂门口,只是汽车刚在厂门口停下,我就觉出不对,隐隐约约的设备运转声,从厂房中传出来,我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提高了声音说:“老王,设备怎么在运行?外部设备解冻了吗?屋顶遮雪棚做了吗?蒸汽壶喷了吗?”
老王苦笑:“是李林生……”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一急,顾不得等老王回答,拉开车门往厂房里跑去。
这是一间砖石老厂房,前些年厂房房顶就有些许渗漏,我认为那已经构成了危房标准,向李林生提了好几次修葺的事,他却以厂子效益为先的理由一再搪塞,只用遮雨棚将房顶裂缝处遮住,时不时还需要人工排水。
我来到厂房楼下,发现厂房房顶空空如也,哪里有遮雪棚,大雪直接在房顶盖了一层,厂房里设备运转的声音震耳欲聋,明显不对头,外部设备也没有安装蒸汽壶升温,整个设备暴露在低温环境中,已经结了一层冰晶。
我跺了跺脚,对旁边赶来的老王喊道:“老王,找人,快,把工业盐找来,外部设备需要先解冻,然后让人去把遮雪棚和蒸汽壶搬来。真是胡闹。”
老王应了一声,急忙准备去了,我则是径直冲进了厂房中,沉着脸把值班的操作工喊过来:“停机,停机,外部设备都结冰了,这么空转会爆炸的,你搞了这么多年,这个还不知道吗?”
“林工,厂长说设备运转自热可以解冻……”操作工这样解释着。
我却是眼睛一瞪,大骂一声:“胡闹!停机,快停机。”那操作工不再言语,急忙跑去控制室,一顿操作。
可设备还没有停下来。
我火气上涌,几步冲进控制室里,却听到了刺耳的报警声,那操作工脸上满是惊慌,大声说:“林,林工,控制传感器失,失效了……”
控制传感器失效意味着这台复杂的全自动设备必须手动停机,而手动停机的条件必须有两名工程师在现场,可此时除了我,只有一名普通操作工。
我咬住嘴唇,忧心忡忡地看向电脑,上面鲜红的“警报”字样,让我一阵头大。我抬起头,隔着控制室的玻璃看向厂房中央的设备,再转头看向操作工那年轻的脸。
“你听我指挥,我们去现场停机。”
操作工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来不及多想,我带着那操作工冲向外面的设备,一边回忆着设备说明书上的操作细节,一边指挥着操作工。
“压力值正常,气压机阀和液压阀要同时关闭,你去液压阀那里。”巨大的轰鸣声中,我只能尽力嘶吼着,那操作工手忙脚乱跑到液压阀旁就位,我则是跑去另一边的气压机旁。
“关。”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我们同时动手,将两个阀门关闭,设备压力急速上升,我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快,去把手动排压阀打开。就在液压阀下方,要快。”
操作工没有走楼梯,而是直接从液压阀操作台上跳了下去,慌张打开手动排压阀,可是他的位置站得不对。
“闪开,闪开,别站在排压口。”我心急如焚地提醒着他,可是已经迟了,排压阀打开的一瞬间,刺耳的冲气声传来,巨大的气流将操作工的身体像扔麻袋一样扔了出去,操作工飞出去两三米远,而后在地上滚了两三圈不动了。
我心中一沉,整个人大汗淋漓。可我没办法去管那操作工,设备还没停下来,还剩下好几个步骤。
我从操作台上跳下来,来到恒温炉,将盖板放下,等待恒温炉的温度下降后再次关闭了两道阀门,终于得了一点空,我急忙跑到那操作工身边查看他的情况,只见他嘴角有血,眼睛紧紧闭着,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跺了跺脚,心中再次把李林生骂了一通,然后拿出手机打了120。
设备运转速度降了下来,后续还有两个要同时关闭的单项设备,可是此时却只有我一个人。
“小林。”老王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厂房,“盐,盐已经撒好了……这……怎么回事?”
他也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操作工,急忙就要往我这里跑,我伸手阻住他,来不及解释,我大吼道:“控制传感器失效,要停设备,快。”
老王也是技术出家,只是升职得早,没有考工程师,至于水平……应该能顶一个操作工。
“你去关恒温炉,我来导出生物菌。”我指着旁边的一个开关处说道。
我和老王配合得算默契,终于在十分钟以后,那巨大的设备停下了运转。
厂房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了,我和老王也顾不得地上凉,一屁股坐下,擦拭着头上的汗,相视一眼,眼中全都是后怕。
救护车还没有到,地面已经积上了不少雪,屋外有不少身影正在忙碌着。
“屋顶的遮雪棚搭了没?”
“放心,安排了。”
“外部设备解冻了吗?”
“先歇两分钟,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老王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从胸口口袋里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没有抽,把它挂在耳朵上。
“咔……”
一声轻响从我们头顶传来,我们的身体都不由一僵,抬头望去,天花板上那条裂缝竟然又裂开不少,有点点白色从那扩大的裂缝中间落了下来。
“快跑。”
“房顶要塌了。”我们隐约听到头顶传来这样的呼喊声,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起身把老王拉起来,我们没有说话,心照不宣地朝那昏迷的操作工跑去。
我们抬着那操作工,正要朝门口跑去,却是天花板被裂缝分割得较小面积的那一边轰然倒塌下来,我们尚未跑到门口,厂房大门已经被坍塌物堵了个严实。
风从天花板空缺处倒灌进厂房中,吹得人身上发冷,大雪犹如漫天乱飞的纸片,落进了厂房之中。
我的心已经凉了,不仅对此时此刻我自己的处境,同时对这个厂,对李林生这样的领导,我已经不愿意再去相信他们了。
“救人。”我隐约听到厂房外李林生正撕扯着嗓子喊叫着。
几个工友翻爬过门口的废墟,抬着担架进到了厂房之中。
我和老王把昏迷的操作工放上担架,我点燃了了挂在耳朵上的香烟,呼出一口白雾,扭头看向老王:“老王,我觉得你才更适合厂长的位置。”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没有说话,可随即他的脸色一变,伸手猛地把我推开,我一瞬间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却是看见一团白影将他砸倒在地上。
“老王!”
白雪落在殷红弥漫在地上的血液之中,消融殆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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