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早就有朋友留言说,聊聊《英国病人》这部片吧。但我一直没有动笔,因为真不好聊啊。
相信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样,看完这部片就失语了。因为影片讲了好多好多内容,让人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堆东西,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因为观影者自己也陷入了道德和情感的困境——明明是反对婚外恋的,却又发自内心地同情男女主人公,单单想为他们两人网开一面。
明艳动人的凯瑟琳·克里夫顿和潇洒不羁的艾马殊伯爵,无论是样貌、性格、风度,还是学识、志趣、品位,都是那么的般配契合,“就像一本合拢的书里紧紧挨着的两页纸”。他们每一个互动的火花,都引起银幕外旁观者的惊叹和祝福:“在一起在一起……”
观影完毕,作为观众的我们才醒悟过来: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原谅了不道德的爱情?怎么会为这个错误所引发的悲剧而泪流满面?
豆瓣上有一条600多赞的短评说:
“我第一次觉得爱情可以盖过道德,但我说不出理由。”
喜爱这部电影的人,大约内心都产生了这样的矛盾吧。
那么,这部电影就是在宣扬“爱情至上主义”吗?难道作家迈克尔·翁达杰和导演安东尼·明格拉,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表明立场:在真爱面前,一切世俗的道德和规则都得让步?
不是。
无论是“道德至上”还是“爱情至上”,都只会让一部作品沦为劣质的宣传品。创作者的野心绝不该止步于此。
所以,在迈克尔·翁达杰的笔下,在安东尼·明格拉的镜头里,凯瑟琳从没有为爱情而不顾一切。她的内心一直在激烈交战,而这恰恰说明了道德的分量。
痛苦,不是因为世俗规范阻止她得到爱情,而是因为她为自己的不忠感到愧疚和悔恨。这种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凯瑟琳主动终止了这段关系。
她对丈夫杰弗里·克里夫顿不是没有爱意的。他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也是爱着自己的伴侣——对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半点眷恋不舍,如果没有为伤害了他而感到歉意,那么,这个女人也就不怎么美好了。
因此,当杰弗里驾驶飞机撞向地面,想要三个人一起同归于尽,凯瑟琳理解了他的嫉妒、愤怒和仇恨,她不怪他。当艾马殊把她从机舱里救出来,她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杰弗里怎么样了?
爱情和道德,同时存在于一心。
爱情从来不能战胜道德。爱情只是战胜爱情。
一个好的创作者是悲天悯人的。
Ta一旦成为创作者,就脱离了普通人的身份,而获得了上帝的视角。
Ta看到一件事情的阳面,也看到它的阴面;Ta看到每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到每个人的悲伤苦痛;Ta在“坏人”身上看到善意,在“好人”身上看到恶意;Ta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爱憎,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
最终,Ta理解了Ta创造出的每一个人物,并对他们都怀着深深的怜悯和同情。
这就是张爱玲所说的: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就像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完全是抱着批评的态度。但是,当他把安娜写活了,写成了一个真的人,他不得不去爱她、理解她。她的所作所为,不再仅仅是令人厌弃、遭人鄙夷的堕落之举,而是一出活生生的人性悲剧。
迈克尔·翁达杰也一样。他同情在泳者之洞里油尽灯枯的凯瑟琳,同情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艾马殊,也同情因报复而机毁人亡的杰弗里。他同情他笔下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饱受创伤的战地护士汉娜、过得提心吊胆的印度工兵基普、因严刑拷打而失去了两个大拇指的卡拉瓦乔。
他唯一憎恶的,是战争。
反战,是这个故事的主旨。虽然出于商业的考量,为了迎合更多的观众,安东尼·明格拉在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的时候,稍稍削弱了这一主旨,而增加了爱情的比重。
寄居在废弃修道院里的四个人——艾马殊、汉娜、基普和卡拉瓦乔——都因战争而改变了命运。回溯他们的故事,记录他们从战争中恢复是多么艰难,就是对战争的有力控诉。
但是,迈克尔·翁达杰没有仅仅满足于控诉,他要进一步追问战争的原因。
是什么造成了战争?是命名,是标签,是占有,是划界,是归类。
在遇到凯瑟琳以前,艾马殊迷恋着沙漠:
“没有人可以宣布他是沙漠的主人……早在坎特伯雷存在之前,早在战争和协约拼画出欧洲和东方之前,沙漠已经有过一百个不同的名字。沙漠中的旅行队,那些奇奇怪怪的行走中的盛宴和文明,什么都没有留下,连一块篝火的余烬都没有留下……擦掉我们的姓氏!擦掉我们的国家!这些都是沙漠教给我的。”
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国家”,“他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匿名的特质”,虽然有着贵族出身和考古学家的渊博学识,但他却裹起头巾和沙漠里的贝都因人融为一体。
“你最恨什么?”他问。
“谎言。你呢?”
“占有,”他说,“等你走了,就把我忘掉。”
这一番对话揭示了他们对这段感情的不同理解。凯瑟琳因为自己的谎言,而遭受良知的拍打。而艾马殊却不愿占有,也不愿被占有。同样,他也藐视凯瑟琳身上那个“克里夫顿夫人”的标签。
然而,情至深处,占有是不可避免的。后来,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她锁骨中间的那个凹陷命名为“艾马殊海峡”。
可是,杰弗里同样不愿放弃对凯瑟琳的占有。这种争夺,最终把三个人都推向了死地。
人对人的占有是如此,国家对人的占有也是如此。
艾马殊不愿贴上国籍的标签,但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教训了他,讽刺了他。
当他把凯瑟琳安置在山洞里,步行三天去求救,英军关心的不是哪儿有个女人快死了,而是要先弄明白他的国籍。他本是匈牙利人,却因为奇怪的名字和暴躁的态度,被认定是德国人。
他逃出来,用自己绘制的地图和德国人交换了一架被缴获的英军飞机。当他带着凯瑟琳的遗体飞离沙漠时,却因为机身上的英军标志而遭到德军的扫射。飞机坠毁,他烧煳了,醒来竟成了“英国病人”。
命名、标签、占有、划界和归类,区分了你和我,你们和我们,区分了你的和我的,你们的和我们的。隔阂和对立由此出现,冲突和杀戮由此发生。我们既往的历史,无非是野心家们的故事,是男权的、占有的、杀戮的历史。
国家的边界,国家的利益,国家的权力,是战争爆发的深层原因。然而,艾马殊不关心这些。他所关心的,仅仅是人。当卡拉瓦乔指责他将地图交给德军,可能造成千万盟军士兵的死亡时,他的回答发人深省:
“是的,的确会有千万人死去,只不过是不同的人而已。”
在泳者之洞里,灯熄灭了,凯瑟琳用最后一点气力写道:
我知道你会回来把我抱起,迎风屹立。
我已别无所求,
只想和你,和朋友们一起漫步,
在一方没有地图的乐土。
艾马殊和凯瑟琳想要寻找“一方没有地图的乐土”。在那里,没有名字,没有标签,没有边界,没有偏见,没有对立,没有种种区别,没有宏大意义,只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自由自在,亲密无间,无忧无虑。
在现实世界里,迈克尔·翁达杰知道这一方乐土是虚无缥缈、不可实现的。所以,他笔下的锡克教徒、拆弹兵基普最终收藏起对汉娜的爱情,回归了自己的传统。他指责殖民者的傲慢说:
“我在我自己国家的传统中长大,但是后来,更多的,是你们国家的传统。你们白人的那个小小的岛国,你们的风俗习惯、你们的书、你们的行政长官、你们的理性,把世界其他地方都变成和你们一个样。你们的一举一动代表标准。”
除开这些深沉的思考,这部电影还贡献了两个堪称经典的浪漫场景。
一是基普带着汉娜去教堂里约会。他用活动的绳索把汉娜高高拉起,去近距离地欣赏留存了数百年的壁画。那一刻,汉娜眼里的光芒令人动容。壁画美哭了,人也是。
基普的撩妹段位为“十”。他什么都没说,但相当于是说:“你在我的心里有多美好?和那些永世流传的艺术品一样美好。”
难怪汉娜激动地拥抱他:“谢谢你。”
另一个经典场景,是凯瑟琳在沙漠聚会上讲故事。她讲了一个来自希罗多德的故事。
吕底亚国王坎道勒斯为了证明其妻美貌不可描状,让盖格斯藏在王后的卧室窥其裸体。王后发现了,给了盖格斯两个选择:一是杀死坎道勒斯,做吕底亚的王;二是即刻受死。
于是,国王被杀死。盖格斯和王后统治了吕底亚。
随着一个小小的故事,艾马殊陷入了爱情。因为他随身带着的,就是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那是他的导游书,据说里面写满了谣传。每当发现看似谣传的东西其实是真实的,他就会拿出胶水瓶,把地图或者新闻的剪报贴上去。
凯瑟琳的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多么大的震动,就像“心一旦被踩到了”,“什么都骗不了——心平气和的睡眠,习惯性的教养,什么都没用。人整个被吞噬了,过去也被吞噬了”。
迈克尔·翁达杰、安东尼·明格拉、拉尔夫·费因斯、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他们合力讲了一个百味杂陈的故事。
这个故事带给人的,有感动,有思考,还有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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