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的题目是,老房记,或者外婆家的老房子之类。可一转念,这旧房子终要被拆掉,轰然坠地不过几秒钟的事,偏自己又是个心软的,若真用了旧房子做题,总想着那般颓垣断壁的光景,估计这接下来的文字都得泡在眼泪坛子里,湿透了还拎不出个所以然来。遂,思前想后还是用新房子先做了这门面也罢。
其实,说是旧房子,也是半年前才整个儿翻新装茸过。舅舅那会子想着,翻新了房子,好给表弟张罗着说门好亲事。未曾想,房子才新装不到三个月,亲家尚没见着一丝一发,一纸拆迁令先发制人。
我与舅妈开玩笑说,这大约是个好兆头——有了新房子,婚房也就差不远了。
可,终究还是留恋和不舍的——这住了数十年的旧房子,和这屋前屋后的山林修竹茶园地。真到提满家当,回望它的那一刻,心里还是会酸楚吧。
说起来,我并不是情深义重的那一卦人——倒不是寡情薄意的意思,只是生就一副疏离的模样和性子。就连母亲大人,亦曾抱怨过这女儿怎么就不与别人家的小棉袄相仿,喜欢撒娇和腻歪;可话又说回来,我却又是个情深义重的——只是这情义埋得深,且又不喜轻易地袒露给旁的人看。所以这满心的留恋酸楚滋味,也就只得化作这寥寥千字,以做慰藉。
老房子最早的那段记忆里,还没有我。
彼时母亲大人也还只是个满地撒脚丫子跑的小屁孩儿。听她说,她姐弟四人,她是最淘的那一个:夏天钻进别人家的庄稼地里拗番茄,摘黄瓜;冬天猫着腰去拔那露出个小白瓷脑袋的萝卜;今日赶着东家的小鸡仔扑腾得满菜园子的羽毛;明日又偷偷地放跑西家小哥抓回来的野兔子。运气不好被人家发现,讨一阵呵斥。小姨每次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坏事儿”没做几件,可因为最小总落在最后跑不成,每次都被邻居家逮住,数数落落地来家里告状。
好在四邻并不真计较。所以,尽管淘气惹了不少小祸,姐弟四人也都在外婆成天乐呵呵的笑脸下逐年成长起来。
然后三姐妹各自成了家,搬离了老房子。一家6口,变成了一家2口。直到舅舅娶了亲,有了表弟。2口人又热热闹闹地变成了4口人。
至于外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母亲大人在我小的时候常常念叨,外公是最喜欢小孩子的。她姐弟四人从小和他亲近。只是走得早,无缘见一见他这些外孙和孙子们。不然老人家定是欢喜得不得了的。
斯人已逝。又怎知,遗憾的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呢。纵是遗憾,也只得在年年杜鹃花开的时候,听着山林间清啼婉转的布谷鸟鸣,默默在心里勾勒一个慈眉笑眼的模样。
春天,老房子门前的梨树和田埂间的一道小溪。
待到我渐渐地大了,上了学。外婆家便成了周末最乐意去的地方。
离了背起书包的朝七晚四,离了高楼蔽目的喧闹城市,这里能见到完整清澈的蓝天,能呼吸到清凉干净的空气。春有桃李溪涧满树芳菲,夏有浓阴蝉鸣绿畦油油,秋有红枫涛涛稻田翻浪,冬有红梅插瓶红炉围酒。
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尽的景。
一年四季也都有吃不完的美食。
外婆是个顶能做美食的能手。我们这一群孩子一到休息日就齐刷刷地报道,多半也是为了那些怎么也吃不尽的吃食。
自酿的酒酿里敲上几个土鸡蛋,烧一锅开水煮熟,拌上白糖;或者拿酒酿同糯米小圆子一起煮开,盛在白瓷碗里,洒上晒干的桂花干,就是晨起唤醒一天精神头儿的佳酿。
新鲜的白菜帮子,洗干净用肥肚窄口的缸子加土盐腌制起来,压上石块。要吃时,便提上几枝,清水漂去多余盐渍,和瘦肉、大蒜叶清炒就是极下饭的一道鲜味。或者冬日里用暖锅将牛肉冬笋鲜菇一起煨了。那暖锅“咕咕咕”地冒着热气和香气,再冷的冬夜也会变得温暖。
散养的鸡鸭鹅,小小只的时候总是被表弟追在后面赶,扑腾着翅膀满地乱窜。我偶尔也会把吃剩的瓜果囊丢给它们,因为知道它们终会落入腹中,所以总觉得对不起似的。
还有冬天里挂在屋檐一角的一串串腊肉,红油发亮,用来吊汤,那鲜味恐怕是撒下十勺鸡精也比不得。
更别提还有冬笋瘦肉豆干馅的青团子,红豆蜜枣板栗五花肉赤米粽子,酥皮留香的鲜肉月饼,暖糯弹牙的地瓜干,爽口清甜的醋腌萝卜,春季夏季我看不过来、叫不出名儿的新鲜小菜和秋冬季节里团起的各色圆子。
就连春来登山折下一两朵杜鹃花,放进嘴里嚼一嚼,那味道也是甜的。
都是常见的食物,做法也不见得复杂。只是因为做的人用了心,吃的人又怀着盼望。故而便慢慢成了情感的牵引。
那味道是引线,儿孙们无论走多远,都会念着和想着。
采摘新开的桂花,用竹编的大筐晒干。去年,大家庭里接连出了两件大事。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流水东逝的无力,恨别惊心的悲恸。
那一阵,永远都乐呵呵的外婆脸上也失了笑容。
除夕夜,看着满空烟火绚烂如花,转瞬又湮灭成灰,心有恻然。
寒夜几度,月沉日新,幸,终又见春风杨柳垂。
老房子后的山林被春雨浇灌得葱茏蓊郁;竹林里的鲜笋争先冒尖,今日挖完一箩筐,明日依旧能挖得一箩筐;茶园绿油喜人,依旧是左邻右壁一群小孩子躲猫猫最喜欢的藏身地;门前梨花开了,桃花开了,山茶也开了,粉白正红,与春光共争艳;檐下的燕子也筑了新窝,每日飞进飞出哺育幼燕;田埂地里,新孵的小鸡鸭鹅在一畦畦青菜叶间乍隐乍现。
看家的大黄,依旧聪明又尽责,即便是不常相见远房,也从来不吠。可若是陌生人,便龇牙狂吠。
表姐家要再添个小娃娃,表弟换了新工作,小姨念叨着儿媳有了喜,舅舅忙着翻新老房子。
外婆又开始乐呵呵地忙前忙后,做年糕,晒笋干,腌酱菜,熏腊肉,每日为家人备下三餐佳肴。
而儿孙们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三两约起共享天伦。
今朝的光景与旧年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孩子们大了,来得就渐渐少了;老人们渐渐老去,手脚总不似旧年利索。
时光波澜不惊,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动声色地改变所有。
明前炒制的新茶一纸拆迁令来,虽始料未及,却能坦然接受。
城市飞速发展,土地是紧俏的资源。这是如今人人都能懂得的道理。
舅舅去看了新迁的房宅,颇是崭新气派。拆迁款数目不小,遂计划着再去购置些房产做投资——毕竟离了靠山靠田的资本,往后的生活得有新的经济支撑来源。
表弟自然是欣喜的,年轻人不似老一辈自小耕作在地头间,与田地没有那般深厚的感情,而城市则意味着更多的资源和机会。
唯独外婆尤其感伤——这老房子伴着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就成了彼此相依相靠的老伙伴。突然就要分开,怎能不舍。且往后住进这高楼栉比的城市,住进规划得整齐划一的新房子里,再没了屋前屋后上山下山田埂鱼塘忙前又忙后的乐趣,想来想去,不禁要落下泪来。
就在上月,母亲大人告知外婆一家已收拾妥当,从老房子里迁出,住进了临时安置的过渡房。母亲说话间的口气又喜又叹。
老房子如何,并未多置一语。
那时檐下新燕,想来已应能扇翅飞翔。它们的旧窝也随了老房子一起成为过去式。再难说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如今,一切都有可能改变与被改变。
只是,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也只能向前看。
就像这几日,家庭群里每日聊得最多起劲的,当属父亲大人表弟和舅舅,这几个或专修或自学或经验的“土木”人,来往甩着新房内部装修的图纸。
我这个对建筑图纸一窍不通的门外人,虽然看不太懂,可心里依旧还是开心的——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其乐融融更叫人开心的事。
家,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已。
完稿于2017.12.5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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