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

作者: 低价解防沉迷 | 来源:发表于2021-07-28 05:53 被阅读0次

           店铺铁门的拉起时机械相撞的摩擦声,街头小店传来的过时、低俗的音乐与音箱里传来的叫卖此起彼伏,车辆引擎发动混杂着喇叭鸣笛,被手机修饰过的人音与具有口音的女人之间的对话,人脚蠕动过地面,儿童怒气冲冲地摔咿呀作响的玩具,废弃的污水流过下水道口以及太阳乍现扫过万物产生的灼烧声。

           在阳光尚且照射不全的青苔遍地的小巷深处,落静悄悄地坐着。这个女孩平时见着不算好看,如今满身污渍反而让人觉察到了美,这一事实本身的嘲讽意味恰好与女孩的存在是坐落于反向的虚妄这样让人无力的现实意义相照应。

           阳光让她睡着了,她站了起来。

           她飞快举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计算这一次沉醉在黑暗、阴冷、臭气的时间。

           她笑声尖尖的,再次破纪录,她想。

           完完全全浸入阳光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真脏啊。”

          “那么,这位落小姐,你应该预料得到,我们所招的这个岗位,需要的是阳光热情的人。”

          “我觉得”,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翘起的膝盖上,身体放松地向后仰,“没有什么比这个岗位更合适我的了。”

           面试官显然欣赏她的自信,“那请问落小姐可否简单介绍一下你的个人经历?”

          “你这个要求可能稍微有点无理。”她轻轻蹙眉,“这个关乎个人隐私,不过我没有什么经历是见不得人的。”

          “我自小生活在幸福的家庭,父母恩爱,对我也很好。我平凡地长大,几乎没有什么挫折地活到了现在,啊,不,是没有任何挫折。即便是真的有点什么,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一直在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你知道的,人生不可能没有一点挫折,只不过重点在在于你对挫折是什么态度。而我经历的那些,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告诉我,那只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而已,有了他们的帮助我现在生活的很好。”

           面试官觉得自己有点迷糊了,出于礼貌和对眼前这位女孩的好感,他笑着点头默许她的话。

           这个与她的名字一样落落大方的女孩站起来,面试官自己也不知为何急忙随着她起立,跟着她伸出手,两掌相击,接着拉开自己的琵琶骨强迫自己弯下腰去,两个人相互鞠躬。谁也不肯成为先起身的那个人,似乎在某种圣神的仪式上相互较劲。

           面试官的一天被毁了,他开始处于无法控制的精神恍惚,他没有刻意去做却不得不处于一种反复倒带的回忆过程。他看着接下来的每一位面试者都觉得是同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按规定问着大同小异的问题,听到的回答皆一字不差——“这个关乎个人隐私,不过我没有什么经历是见不得人的”。他在听了很多次以后才发现她对这个问题有着怎样的压抑性的厌恶和由暗示触发的幸福。随着回忆逐渐连贯,他开始呼吸急促,像患有癫痫病一样全身痉挛。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他的回忆终于熟练到了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倒背如流,甚至动作语气神态也分毫不差的程度。

           他也许正被一种脑电波摧毁。

           灯光明亮的商场里,落踏着从容优雅的步子。她身材高挑匀称,硬生生把八十块钱一件的帽兜卫衣穿出了名牌的感觉。回头望她的人都试图透视过墨镜,口罩,帽子描绘她的一张脸如何倾国倾城。

           当她在一张按摩椅前轻巧落下并翘起一只细长的腿时没有任何一个对她侧头以看的路人会察觉不到这是一个多么自信和富有女性魅力的可人儿。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难免不让人大失所望了。落摘下口罩帽子的动作再怎么优雅都无法逆转人们看见她那张脸时产生的沮丧感。人们砸砸称奇,一时间与惋惜挂钩的幸灾乐祸之情涌入胸腔,他们很快不去看她了,面向前方摆出一副若有所思醍醐灌顶的神态,他们都在这刻明白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世界是公平的。

           人流如织的商场里往来者众多,一波又一波人群从按摩椅旁边经过,他们中即使是没有刻意留意的也会出于未预见性无可避免地瞥过她。这场景本应同往常无异被他们的意识抛却不再想起,可是在当天晚上他们却于无规律可寻的时间里集体回忆起了女孩按摩的整个细节,他们因为尚未意识到回忆的不正常而未曾感到慌张地愉快接受了。

           白净的脚裸,可以被一只手掌包住的腿肚子,平坦的小腹,不大不小的胸脯……他们竭尽全力回忆她的面容,他们无一例外得知她并不美,只是除此之外一无所获,她的脸始终空白。与此段的缺失相违,其余细节即便是他们不愿意想起也是无可奈何。他们在想不起脸的时候才懵懂含糊地察觉到他们的回忆被有目的地操控了。黑暗如巨浪席卷众生,连同瞬间涌起的怪诞感,他们瞪大双眼尚且来不及表达战栗就被拽入深渊。

           她跌入黑暗。

           扑向黑暗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先是她的指尖传来机械启动式的战栗,很快酥麻由传入神经抵达中枢系统,大脑皮层感知每寸肌肉的律动,灭顶的恐惧伴随着胃酸的翻涌引起肌理抽搐,寒意侵袭脊梁余下惶恐不安的心跳。恐惧裹挟她,生理性的厌恶让她得以感知自己尚是存在而非出于虚妄的想象,获得的安全感是绝无仅有的,因而她爱它。

           她爱着她厌恶的东西,她很肯定。

           身处矛盾孤独的时候人是最擅长感知自我的,可是即使是此时她也懵懂,她搞不清楚人要如何去证明自己是真实的。像游戏中的NPC发现不了自身的虚构,她做什么都只是离真实更近一步而永远非达到。

           假定她是虚无的,那么她的一切,包括情绪皆是无意义的,无论好坏与否。这是为什么她的大脑和情感总隔开一层。但是她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的臆测颇有几分自找麻烦的嫌疑,因为既然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也不见得可以验证世界是假的。正常人不会为此烦恼什么。

           但是她不太一样吧,她觉得,至于哪里不一样,她却又不愿意去想了,她和别人说到底是没有两样的。

           疼痛带来的桎梏感引起心灵上的快感,她感觉得到大脑在关机,不单单是重启而已,是在更换系统,她想。从老化卡死里挣脱出来达到一个暂时崭新的状态。

           蓝光画质取代了黑白屏,可惜旧系统损坏的不仅仅是显示器而已。录制上的卡顿导致画质良好的影像播放地断断续续,显现在她的脑海里颇有几分滑稽可笑的味道。

           她自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种暗嘲,她的行程进行到此处早已遗忘了病情的缘由是刻意执行还是躲避不及。她回答不出她是不是真的是故意把自己变成奇怪的样子的。她不愿意去揣测她在别人眼里有多偏执且矫情。她捂住嘴巴,盖住耳朵,闭上眼睛,收合毛孔,企图把四肢往腹腔里挤。她试着跟自己走,给所有超出控制的现况一个解决的出路,但是她很可悲的发现她是世人观念、社会环境、成长经历等等的产物而并非全是自己的。她为什么不能是在空白里长大的呢?她恨自己不能够。

           影像开始,她看见自己坐在按摩椅上,白色的裙边垂在黑色的皮套上像朵沼泽花。

           她站在屏幕前看这部黑白老旧电影,像是由孩童举着笨重的摄像机所导致的摇摇晃晃的画面,里面的女人有着修长白皙的四肢、玲珑的腰肢以及大小恰好足以把玩的胸脯,可是她像怀揣着什么罪恶一般把它们包裹在修女似的长裙里。她的眼线画得太深,口红涂得太浓,看上去好像在哭。她看得出她在放松自己的肢体,可是肌肉在和她较劲,她整个人开始像脱水的放在砧板上菜刀旁的鱼一样抽动,她用右手按住脱离按摩椅轨道的左手,用左腿撞击试图攻击椅子的右腿,她身体里的一半活像在抓捕逃犯。

           猛然间椅子上的女人发现路人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她的腰、四肢、胸、臀被目光所化成的无形的网交织着,密密麻麻的线从四面八方看不见源头的黑暗里伸出,将她肆意摆成想要的姿势。她终于像是对什么东西妥协了,顺从地把脸颊贴在最近的一根丝上,露出一个很浅很自然的微笑。于是她身体里的躁动像被按下静止键,她从未如此真切地领悟到——不思考所带来快感是迷离的。她自投罗网到恐惧的东西里,感到没有过度挣扎的必要了,她因内心得到解脱而惬意。

           她看见自己全身软得像水,她的小腿被揉捏着,臀部任由按摩椅里球状体的蠕动改变形状,而所有面目模糊的旁观者的目光像高压水流,击打在她身体的方方面面,屏幕外的女孩看着他们眼里的贪婪、惊艳、占有、嫌恶与厌弃,以及电影里的自己目光呆滞与面带微笑,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到惊恐和慌乱,她像一位刚得知自己被下了迷药的修女一样用手掩住面容哭泣起来,她终于从没日没夜的思考和对于现实的懵懂的状态里脱离出来,情感与现实第一次正式接轨,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享受着哭泣这项公民应有的权利。

           她醒了,又一次面对现实。

           她开始回想自己曾经如何得天真烂漫,一个人跑到高高的楼层妄想把星星装在口袋里。又是如何在一间漆黑的教室里被身后的一双手束缚,那双湿漉漉油腻腻的手灵活地像一条鱼,弄得她肌肤战栗,她羞耻地发现自己忍不住轻呼一声,差点摔在地上的时候被他禁锢在怀里。耳边是凶猛的心跳,身上是游离的手,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反锁的窗帘紧闭的教室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叽叽喳喳地探讨着今日份的快乐。

           那个男人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却开了口。

          “我不是个美人儿。”

           如今她回忆这一段,事实证明是她太天真了——关了灯以后,脸长成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年轻而且皮肤细腻,身材姣好。

           她回忆起所有细节才发现他没有示意她别出声,她觉得他应该是个新手。她对于自己全程都保持沉默和顺从这一事实既感到一丝不可思议又隐约觉得尚在情理之中。她在经历因回忆起“没有呼救”这一细节心烦意乱的历程之后,才模模糊糊找了个尚不构成借口的理由保全内心仅剩的体面——那天发生的一切,她也不过,是一个新手。

           她想起她把这件事告诉小A——她最亲近的朋友,A对待这件事比她冷静得多。

          “首先,亲爱的,正如他向你再三保证的那样——他只是摸摸而已,并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要你不说,你就还是贞洁的。其次,人生中谁不是多多少少经历一些挫折呢,这个世界上比你有更糟糕的经历的人多的是,但是他们还是好好地活着。等你经历的事情足够多的时候,你回过头再去想一下这件事,这其实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算上痛苦的经历。你知道我不是在单纯忽略你的痛苦,我是在帮助你,我的意思是,受伤再所难免,关键看你如何对待你的生活。”

          “你只要记住,这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无数次回忆起A说这段话时催眠师的语气,她早就看懂A这番以冷静为表以关心为骨的话句下因情绪过于兴奋激动而掩藏不住的洋洋得意,看出A觉得自己远比落冷静自持、乐观勇敢并且充满魅力,也同样观察到A因沉浸在对自己性格的美好塑造中而忍不住发了呆。

            A一边对好友不幸经历真心实意地感到深切同情和伤心,一边又为能够见证生活中戏剧化的一幕而抑制不住地兴奋。因此当她总想拉下脸陪着女孩一起哭丧着脸的时候,表情做到一半她忍不住想笑,笑容完成到一半又忍不住想哭,简直无可奈何——最终她只能把手轻轻放在落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保持某种仪式性的沉默。

            A反复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则在想,我还能怎么办呢?不能了。

           因为做不到为别人分担所以就这样了。

           陪着朋友难过是件不划算的买卖——既不能帮她分担伤感,反而让自己同等难过。

            A至今坚信自己的一番话一定会对落有所帮助。即使做不到这一点,她的话也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实践者不同所导致的效果不一而已。

            A开始细细回忆落的变化。从前,落是那种安静而且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她平淡的像一张纸,甚至没有让人想涂抹的欲望。自从那个男人的那件事以后——A更愿意去相信是自从她说过的那段话以后,落几乎脱胎换骨,她自信大方,能说会道,学会穿衣打扮凸显自己身材的魅力、她学会如何用肢体动作、神态语气以及某种特别的气息去占据一个人的脑海,犹如习得古代的媚术——这是让A始料未及的。

            A在落的成绩表上打了个勾,觉得完全可以不必再担心她了。

           另一边,在A所不知道的角落里,落静静地回忆着她隐瞒A的一些事情。比如从刚开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来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到天亮,半夜三点整准时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经过A的床头,拿上钥匙离开宿舍。坐在最脏最黑暗的角落里听着早市忙碌的声音才能心安,在黑暗的角落里反反复复回忆阴冷的、与观众只隔着墙的教室,给那双手的主人按上不同的脸,在一遍遍的回忆里试图连接人类应有的感觉——如难受,如哭泣。

           她在假期里去了一趟泰国,每天一次二十块钱两小时的“马杀鸡”,那些处在底层阶级的女人不像个女人,她们的皮肤划过你时的质感像鳄鱼的皮,她们全身长满了灰色的薄茧,且无一不身材矮粗,腰比水桶,面部下垂。她在她们手底下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猫,她们像揉面团一样摆弄着她的身体。她每次都被她们的力度吓得抽泣,紧接着就变成嚎啕大哭,眼泪流出来以后她觉得快乐多了,同时她发现被她们触碰的时候她也一样会感到战栗——当她们偶尔放轻力度的时候,她如释重负。

           她丝毫不觉得难过,只是恐慌,她记住了A的话,可是结果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没有了情绪,任何事情——以前一些让她紧张的,让她难过的,让她笑的。说实话,她自从努力践行A 的话以后她就感受不到了自己的情绪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再使她感到惶恐,除了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本身。为了避免麻烦,或者说出于对A言听计从的一些习惯,她用尽一切方式掩盖自己的变化。她因为从来不觉得紧张而变得大方得体,同时也成功得到了A 的信任。

           她开始陷入思考,考虑情绪对于人的生存本身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性。同时为“重新获得情绪”而努力着,比如在人潮如织的商场里启动按摩椅。像是自虐一样,她把自己的恐惧拉大,试图唤醒一些生而为人所必备的东西。

           她慢慢开始理解A的话是一种错误,由于处理伤口时采用了错误的手段,以伤口为中心的坏死不可逆转地扩散了。

           几天以后她被面试的学校录取,她将提出指定某间教室上课的申请——阴冷的与人群的快乐隔着墙的教室。

           如果这个方法还不行,也许有一天她会搬一台按摩椅进这个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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