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芝遇见张耀的时候,是在回娘家的路上。
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白花花的日头就挂在细长的水泥路的中间,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只好拿手挡了去。
灵芝很后悔走得匆忙,忘了带上遮阳帽和墨镜,那虽然在乡间的小路让人看起来会有些矫情,但总比把好不容易捂白脸给晒黑了回去强吧!
她加快步子,踏过坑洼不平的老西桥,躲在一个大杨树下的阴凉里。
暖暖的风吹过来,田地里的麦青味儿和着泥土味儿顺着扑了过来。
灵芝抬起头,看着前边绿油油的麦苗抽着穗儿在阳光下跳舞,偶尔钻出来大燕麦伸着瘦长的脖子俯视着麦苗,窄细的叶条掐着腰,傲娇地左右摇晃。
麦田的裙摆下露出肥沃黑土来,些许蒲公英坐在那里,托着艳丽的黄花灿烂地笑着,引来粉蝶儿绕着它飞。
真好看!灵芝笑了。
天天穿梭在市区的高楼车流里,她几乎都忘了家乡麦田的模样了。
这次回家,还真是拜自己的男人罗江所赐。要不是迫于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她这会儿还站在商场的专柜前卖力地讨好顾客呢。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去,又倒了回来,车里的人按着喇叭。
灵芝伸长了脖子去看,但很快就缩回来,把脸瞥向别处。
“都看见你了,装什么装!”车里的人喊。
灵芝只好扭过头,瞪着车里的人。
车窗里,是依然痞好看痞好看的张耀——他曾是她的青涩而美好的初恋呢。
“真是你哎,上来吧!”他笑着冲她招手。
灵芝摇摇头,她才不愿那个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张耀推开车门弯腰要出来。
灵芝像只戒备的小鹿跳起来顺着河堤就跑。
“哎,哎——”张耀在后边大声喊着。
二
灵芝回头见张耀并没有跟来,松了口气,心里却隐约有些失落,车终究是比人重要呢。
她顺着河堤绕了一大圈才绕到村前的小路上,气喘吁吁的,嗓子干得能冒烟了。
你丫的罗江!你丫的太阳!还有你丫的张耀!都这么欺负我!灵芝撇着嘴角,鼻子酸得想哭。
又没人叫你跑,哭啥!灵芝又瘪瘪嘴,把眼泪从鼻子里吸溜进去。
堂哥家门口的空地上停着那辆碍眼的黑色轿车。
她掂着脚尖,贴着二伯家的红砖院墙,远远地绕过那辆车。
为什么要躲着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不想见的。
灵芝挪到自己家口才深深出了口气,推开门跳了进去。
“妈,我渴了。”她冲着正在轧面条的老妈喊。
灵芝妈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见闺女,就端着沾满面粉的快步走出来骂道:“死丫头,回来也不吱一声!我这面和的也不够两人的份啊!”
灵芝翻翻眼,趴在水龙头那里咕咚咕咚喝了个饱。
她一抹嘴巴说,不打紧,家里的干馍都好吃着呢。
“三十多的人了,还跟着孩子似的!”灵芝妈嗔怪道。
灵芝撇撇嘴,攀上妈妈的脖子撒娇。
还没帮老妈轧完面条,堂哥家的小石头过来叫她去吃饭。
灵芝不愿意去,她知道张耀也指定在堂哥家的——那家伙一直跟堂哥玩儿得铁。
小石头不乐意,像黏黏糕样抱着姑姑的腿不肯撒手。
灵芝举手投降,只好闭着眼睛任由小侄子拖着她往前走。
刚跨进大门,她就看见张耀得逞的脸。
“跑得挺快呀,跟小姑娘似的。”张耀笑着说。
灵芝像没听见,也像没看见,从那双锃亮的皮鞋上踩了过去。
三
吃完饭,小石头闹着要让灵芝陪他去抓鱼。
“现在?抓鱼?”她看着头顶上的日头,摸着自己的脸跟小石头抗议。
张耀跟小石头使了个眼色,一根拖着她一只胳膊,把她架了出去。
“反正你已经有人要了,晒黑了又怕啥!”张耀咧着嘴角说,“都回来了,还不好好享受大自然的乐趣,非整得跟受气小媳妇似的。”
听见张耀说自己是受气小媳妇,灵芝不干了,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
张耀双手合十,嬉皮笑脸地哄着她,跟她道歉。
曾几何时,同样的脸,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动作,同样地哄着她开心,逗她开怀,是她年少气傲不懂珍惜——灵芝心底的那根炫动了一下。
她翻着白眼推开张耀,牵着小石头往西河走去。
西河有十多米宽,三四米深,是以前的灌溉要道。只是现在各村地头都有水井,再加上丹江的水分流出去,二渠里水位变低,这里便不再供水。裸露的河床中间流淌着不到半米的溪流,养育着黑绿的河草和肥美的鱼蟹。
她选了处低洼细窄水草茂盛的地方,卷起裤脚跳了下去。
水很清也浅,到小腿肚那里。水凉凉的,脚下的淤泥滑滑的,可好玩!灵芝忘了要抓鱼的事儿,就扑腾扑腾地踩起水来。
小石头也跟着踩。
“姑奶奶,鱼儿都被你吓跑了,还抓个啥啊!”张耀责怪着,麻利地把两头用淤泥堵上。
鱼儿被吓昏了头,撞着他们的脚脖子,嘬着他们的脚指甲盖,痒痒得灵芝跳着叫着。
“蚂蟥!”张耀喊。
“啊!”灵芝尖叫着慌乱地跑出去,站在草地里四下看着自己的脚脖子跳。
“哈哈哈·······”张耀和小石头在水里笑得东倒西歪。
虽然被捉弄,但那爽朗的笑声再次让那死灰样的心里荡起了涟漪。
四
四天里,张耀每天都会来。
有时候会和堂哥他们在西河岸堤上挖个洞,弄只鸡拔了毛糊了泥巴放进去,找来树枝子在上边烧。等扒出来就是肉香扑鼻的原汁原味儿的叫花鸡,那叫一个香,一个得劲啊!连大哥养的细犬追风都流哈喇子凑过来。
张耀总会把鸡腿留给她。
有时候张耀会带着灵芝和小石头偷跑到五叔地里,拔了豌豆过来烧了吃。
他总会细心地为她吹去豌豆加上的草灰。
有时候张耀会带着追风去撵竹林坡里的野鸡和野兔,但他也总会听了她的话,把活的给放了回去。
张耀还会带着她和小石头去放风筝,一个忘形,就带着风筝栽到麦苗棵里,哪怕崭新笔挺的衬衫沾上青汁也不觉得有什么。
四天的时光,以前的灵芝又活泛过来了。
她肆意地放松着,无拘无束地跳,无忧无虑地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张耀。
她甚至忘了罗江,忘了她市区的家。
晚上睡觉,灵芝梦见了张耀,他们牵着手跳,牵着手笑,牵着手头抵着头·····
灵芝妈掐着她的胳膊提醒她,疯疯笑笑得了,该回家了!该回市区了!
回家?她看着门框上飘摇的破蜘蛛网,就像看见和罗江的那个家,不是拍桌子摔板凳的乒乒乓乓就是冷战中死样的沉寂。
要回去么?不!我不想回去!我想和张耀在一起!我想他的细长的大手,想他宽厚的胸膛,想他挺拔的脊背,想他高高的鼻梁和柔软的头发!灵芝这么想的时候,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是,想念就像疯长的野草,越割越长。
五
灵芝总是要回市区的,但在走之前,她想让他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留下点什么呢,什么都好,哪怕是美好的回忆。
那天下午,她给张耀打电话,想再见见他。
他们约在西河废了的窑洞边。
窑洞边有棵粗大的杨树,像个卫兵笔直地站着,张开的臂膀为两人撑开阴凉。
他们靠在长满草牙的窑墙上,讲着小时候的趣事。
讲着讲着,他们讲到了以前,讲到了灵芝圈着张耀的腰坐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讲到张耀一手牵着灵芝,一手扛着大板凳特地跑去林庄看荧布大电影······
“灵芝,我,我能牵着你的手,再亲你一下吗?”张耀说。
她犹豫了下,娇羞地点了点头。
张耀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放在心窝上。
她感受着那快而有力的心跳。
他拉过灵芝,让她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低着头对着水润的嘴唇要盖下去。
灵芝嗅着熟悉的气息,看着那青黑的胡茬——“噗!”,她突然笑场。
张耀抗议地皱起眉头。
“好,再来。”灵芝哑然失笑。
当张耀再次低头下去的时候,灵芝又一次笑出声来。
“很好笑么”张耀瞪着眼睛问。
“不是啊,我是突然起罗江第一次亲我的时候,”灵芝笑着说,“他居然流口水哎,是不是很好笑!”
张耀没有笑。
“要不,你跟我说说罗江把。”他看着她说。
“好啊!”灵芝爽快答应。
六
从第一次见罗江的心跳,到第一次牵手的安全感;从他第一次为她做的美味,到第一次他为她买卫生巾;讲她小迷糊时他的宽容和耐心,讲她生病时他的不安和揪心······灵芝滔滔不绝地讲着,两只眼睛闪着光。
“看来你很爱他呢。”张耀摸着她的头发说。
“很爱他?”灵芝皱起眉头,又诉说起婚后的种种不如意,争吵,冷战就像家常便饭,哪有爱的影子啊!
“我是不是不该嫁给他啊!”她揪着眉头问。
张耀揉揉她的头发,说:“我没结婚啊,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婚姻里,你得先是妻子,再是你自己。你这个不长心的个性是得改改了!”
“那就是怪我喽,那他就没错了?”灵芝不满。
“当然,他也得先是丈夫,再是罗江。”张耀辩解道。
“那要是你,你会这样的吗?”灵芝心里有点酸,不知道将来谁会这么好命。
“当然,你想不想验证下?”张耀拿狗尾巴草扫着灵芝的脸打趣道。
“想得美!”灵芝一咕噜翻起身坐起来。张耀说的对,自己是很爱罗江,至于要发生点什么,意想下得了,自己潜意识里可接受不了除了罗江之外的人呢。
“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呢?”灵芝岔开话题问。
张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随即朗声笑着说:“快了!”
“我给你随个大礼。”
“好!哈哈哈——”
笑声荡起一阵风,摇得窑下的茅草沙沙地响。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卡在半树腰里。
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飞出去,惊扰了得金色余辉掉了一地,落在前行着一高一低两个人儿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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