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白马湖的西边,后来搬到东边去了,学校也在东边,西边我就很少再去。童年的很多片段,飘扬的柳条、踢球的空地、老阿姨的豆腐花,就丢在了西边,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我后来还偶尔到西边去,但不再路过柳树,也不是去踢球,只是为了喝碗老杨的凉茶。我自小有个毛病,容易上火,嘴里常常长泡。疼起来了,就放学踩着单车到老杨的凉茶铺喝一碗凉茶,再急急忙忙赶回家。傍晚时分,夕阳照在白马湖上,像一幅油画。
老杨的凉茶很苦,但真神,一碗下去第二天就见效了,很少要去讨第二碗。
凉茶铺很小,除了老杨,再站进一个人都很困难。他每天早上起来熬制凉茶,一共就两样,一样是清热解毒的,一样是润肺化痰的,分装在六个热水壶里,早上卖两壶,中午卖两壶,晚上卖两壶。记得中学的时候,他的生意还是蛮好的,有时候我放学赶到,晚上那壶清热解毒的凉茶都卖完了,只好买一碗润肺化痰的喝,聊胜于无。
一开始我跟老杨不熟,他卖凉茶,我买凉茶,每次不超过三句话。后来有一次,他看着我白马一中的校徽,问我:“你是白马一中的?”
我说是。他说:“你英文怎么样?”
我年少气盛,想着还能给你这小老头看扁了不成,说:“一般,刚参加了学校竞赛,才拿了个二等奖。”
“可以嘛!”老杨眼睛一亮,说:“我儿子今年初二,各门成绩都很好,就是英文不行,你看看能不能给指导一下?以后喝凉茶,我不收钱。”
凉茶一碗就两块钱,其实不划算,但我又好面子,所以答应把初中的笔记借给他,有问题可以见到面时问我。那以后我再去老杨的凉茶铺,就会看到老杨的儿子小杨。小杨是个瘦高个儿,老杨给他支了个小桌子坐旁边写作业,显得特别突兀。
只要看到我来了,老杨就催着小杨向我请教。这没过多久,小杨成绩就上去了,我想任哪个少年的自尊心都不想窝在那张小桌子旁边吧。但老杨坚持认为是我的功劳,所以我喝了一年的免费凉茶。
一年后我到了高三紧张的冲刺期,每天念书天昏地暗的,嘴里长泡也顾不上去喝凉茶了。大概也是饮食、作息规律了,那之后我便很少上火长泡,后来上大学,发现外地根本没上火这个说法。所以老杨的凉茶铺,也就像西边的柳条、空地、豆腐花一样,成了过去式。
直到有一年大学放暑假回家,大概是天气燥热,我嘴里长了好几个泡,吃饭都疼得龇牙咧嘴。本来想找药吃,忽然想起了老杨的凉茶见效快,便借了母亲买菜的单车,往白马湖西边去。
一晃已经是三年没到白马湖西边来了,路还是那条路,只是两边的商铺已经大都不认识。凉茶铺那段路正在翻修,烟尘飞扬,周边商铺也关了大半。我往里走,发现老杨的凉茶铺还在,喜出望外。
老杨看到我,也很惊喜,不停问我上了什么大学,环境怎么样,想想小杨很快也要准备高考了,大概他也在憧憬儿子的未来吧。
凉茶铺的粗糙瓷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珍珠奶茶的一次性塑料包装,老杨说这样比较卫生,也避免了烟尘落进凉茶里。他告诉我,自从去年修路开始,凉茶铺就基本没有了生意,一天能卖个两壶就算不错。周边商铺大多另寻出路了,但他老了,没有别的谋生法子,只得继续熬下去。
我觉得老杨老了很多,小杨才高二,他要操心的日子还多着,所以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把凉茶的钱留下。但老杨坚持不收,互相推让几番,我想骑车逃走,但他一路追了上来,拽住我的车把,把钱还给我。
他说,小杨也上了白马一中,欠我的人情都不知道怎么还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钱收下了。老杨笑了,那个笑容特别真诚,到现在我都能清晰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老杨。
几年后,我因为工作回了老家,到白马湖西边的两家工厂视察。走的时候,我忽然想去看看老杨,便拐弯去了。那条路已经修完,平平整整的,看起来还很新。两边的商铺似乎也经历过一场大整顿,变得整齐划一。
可我走了两趟,都没发现凉茶铺,甚至连那个铺位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后来我才看出来,原来是一间咖啡馆,把两边的铺位一起打通了,老杨的凉茶铺已经彻底消失。我有些失落,算算小杨该上大四了,也许老杨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休了吧。
我的嘴又开始长泡了,初出茅庐的我置身于各种酒局应酬之中,日夜颠倒,不长泡倒奇怪了。可是外地没有上火的说法,更没有凉茶铺,所以我只能从药房买了消炎药,长泡的时候就吞一颗,总也不大见效。
后来有天我陪几个工程师喝酒,老板命令我要让他们喝高兴了,但我不知道高兴该用多少酒精来衡量,所以就一杯杯灌下去,直到自己脑袋迷糊、眼眶发烫。我起身去厕所,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左手挥舞着人民币,右手搂着个衣衫单薄的姑娘,在吧台取过一支不菲的洋酒。
他瘦高个儿,长得可真像小杨,可小杨现在不应该在准备毕业论文吗?
但愿我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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