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她总是趁着奶奶不在的时候奔跑在乡间的灰色小道上。小道的两旁是一棵挨着一棵的粗壮的白杨树,入秋的白杨正挥舞着她那匀称的枝干,把她那一簇簇金黄色的叶子挥舞得哗哗作响。
再往里,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金色麦田,麦田里,刚入秋的麦穗上正拽着沉甸甸的麦粒,在风中,在太阳底下肆意地摇着头,闪烁出一片朦胧的暖光。
那暖黄色的光有时会跑到小道上,暖洋洋地打在并不平整的灰色水泥地上,投射在白杨那并不算皱褶的白色树皮上。
每当这个时候,艾米丽就会瞒着她的奶奶,偷偷地从她奶奶的嫁妆箱子里拿出相机,用棉布包着藏在衣襟里,来到林荫小道上,来到那光与暗的交界地带,一个人安静地记录着这一切。
她在记录什么呢?无非是那些快要成熟的麦子,那片金光闪闪的麦田,那个能勾起她莫名的回忆,让她毫无阻碍地畅想的地方。
她曾经看到一个胡子花白,驼着背,满脸褶子的老人艰难地弯下腰捡拾着麦粒,他缓缓地弯下腰,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皮,另一只手缓缓探出,颤抖着,艰难地掐起一粒麦粒,然后颤抖着,竭力保持着这种状态。直到把麦粒装进挂在脖子上的蓝色帆布袋里,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样反反复复,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呵着气,喘得像个破了个大洞的破风箱一样,大滴大滴的晶莹的汗珠迅速从他头上冒了出来,迅速划过他那张贴着老人斑的皱褶的脸皮,然后滴落在地上。
他顾不得擦拭,只是把那只干瘦的沾了褐色泥土的手在地上使劲儿擦了擦,然后继续颤抖着伸出手……
她把这一幕拍了下来,连同相机一起藏在衣襟上的大口袋里,第二天瞒着所有人去城里的相馆里洗了一张黑白片子,然后偷偷地把片子和相机一起放回了奶奶的嫁妆箱。
虽然她每次都要偷偷地打开它,悄悄地把那枚坏掉的锁头取下,把盖子一点点掀起,不发出一点声音,但它就像是奶奶的故事中童话里才有的神秘箱子一样,藏着无尽的宝藏。
她实在是好奇得厉害,可只要她一有什么动作,她的奶奶总是会准时地站在门后,板着一张可怖的老脸,透过镶嵌在门上的那扇裂开了几条缝的玻璃窗,用她那没有多少神采,没有多少和蔼与亲切,反倒透露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的死鱼眼盯着她。
她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把盖子放下来,一丝不苟地挂上锁头,强撑着那种无害的笑容与她对视。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每次都是奶奶先败下阵来,但这却给她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在往后的数月里,她的整颗心都沉着,压抑在胸腔里,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奶奶的那张可怖的老脸,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整颗心也开始跟着往下沉。
终于有一次,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莫名的强烈的好奇驱使着她一探究竟,她趴在窗户边,嗅着窗框上传来的阵阵刺鼻的腐朽的气味,偷偷地望着奶奶离开,望着她笨手笨脚地关上栅栏,蹒跚着脚步左摇右晃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门前的那条小土路上离去,渐渐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她才松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里那不断翻涌着的探秘的激动,一把扯下那枚坏掉的锁头,把它扔得远远的,然后粗暴地一把掀开盖子。
她的心就像是被淘气的狸猫抓着一样,痒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出了口气,暗自警惕并告诫自己不能着急,然后她就再也忍不住了,扒着箱子的一角,踩着凳子,极力地伸长脖子向里面望去。
里面有什么呢?如果没有这次的大胆,她或许会一直好奇下去,直至死亡,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她如何狡辩,如何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箱子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她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单纯的好奇,好奇那个秘密,好奇箱子里的宝藏,但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只是好奇,绝非想要占有。
在这之前,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当她粗暴地打开箱子,亲眼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之后,她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在那之前,她可以肯定,那绝非贪欲,绝非羡慕,只是独属于一个孩子的最纯粹的好奇,然而现在,在她终于满足了那可怜的好奇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反而都如同打上了一层蜡一样,光透不进来,而她也出不去。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闯入了一个从未有人来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没有氧气,没有食物,没有她想要的一切,但,她却没有丝毫想要出去的欲望。或许她的本意依然向生,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想要离开。
箱子里面到底有什么呢?一台她再熟悉不过的,梦寐以求的相机,一摞黑白相片,那是她的秘密,还有一大卷褪了颜色,但时间明显不是很长的红绸,以及一些零碎的布块。从依然残留的染色上,还能依稀辨认出那原本是一件顶好的嫁衣。
这便是奶奶的全部秘密了吗?艾米丽有些愧疚,亦有些她也说不上来的愤怒,然而自从那天之后,奶奶就从未回来过,而她也从未见过奶奶。奶奶会去哪里呢?她不知道,不过她似乎理解了奶奶,理解了那个秘密,但,她却没有一丝解密后该有的快乐。
自那以后,艾米丽就消失了,消失在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边,消失在了那条排满白桦树的林荫小道上。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一个谈起艾米丽的人都会说,艾米丽长大了,就像她的奶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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