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读书,喜先读序跋。
现下能请得动金庸先生作序的人,想来是不多的,能与黄霑、金庸、倪匡并列的人,自然就更不容易了。我是相信金庸序言里面的话的,不为别的,就像蔡澜自己说的,人生短暂,后来渐渐地,除了真话,什么都不肯讲。
金庸说:论风流多艺我不如蔡澜,他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这样说法,虽不至于叫人即刻就要辩驳,但无凭无据的,总是单薄。这般主观的形容词,须得经过比照,才算不虚。说起风流,大伙儿不总是提起魏晋名士,说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吗。金庸先生在序言里面就把何曾、王衍、王戎、潘岳这批风流名士、乌衣子弟给否定了。说他们猥琐龌龊得很,跟他们漂亮的谈吐恰好成对照。这一下,调子可就高了,调子高了自然后头就难续。有了这样的期待在前头,对蔡生的文字可就多少有些挑剔的意思在心里了。
这本书的版式很好,看目录也有意思,以“牛豆”“头皮”“僵尸装”“满天星斗”之类的作标题,不晓得下面是什么,倒能惹人读下去。在《疏狂》一篇里头,蔡生说亦舒说他一点都不疏狂,却拿这个作标题。蔡生说标题还是文不对题的好。虽则是文不对题,到底也是有意味的。我常以为,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凡一言一行,都可以是有意味的形式。
提起蔡澜,大伙儿立马想起的多半是美食,蔡生问过一个大厨什么是最好的食物。大厨的回答是,一个懂得食物真味的人,是从自由的思想和个人的尊重出发的。任何一个行业,做到顶尖,都是哲学家。了解任何事物的真味,可不都得从尊重出发,人麻烦些,有思想,思想的自由,就是一个终极命题了。
蔡生笔下向来是包罗万象的,三教九流的人、古今中外的物事都是有的,一样样写下来,都能写得有趣,自然是带了热情在里头,这种热情,实在还是对生命对生活的热情。
我们年轻人,常常感觉迷茫,不仅我们这样,蔡澜活到七十岁了,也有迷茫的时候呢。但是蔡生的迷茫,不过是偶尔一次的清晨大雾,我们的迷茫,却类似浮萍无根了。主要是因为蔡生心中有铁锚呢。那是父辈给的信条:守时,重诺言,对双亲孝顺,对小辈亲切。
在他们那一辈人中,还有老祖宗留下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呢。不管世道怎么变,守着前面的五个字使人觉得可靠,守着后面五个字,就让人可以亲近了。所以黄霑才说蔡澜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所以我们这些人,都会觉得蔡生是个可以亲近的老头,所以才有那么多网友愿意向蔡生提问。
蔡生是个喜庆人,自然不假。只莫被他唬弄过去,以为人家整日笑眯眯的就没有忧患。拿着书也热热闹闹地看过去,找到几个笑料,却没有半分冷峻的思考。到头来,还只说蔡生只半桶水。一“听”字,学问也大着,不仅得听到人家说了什么,还得听人家没说什么。苦中作乐,底味还是苦的,忙里偷闲,本来还是忙的。只是这一苦一乐、一忙一闲,都是常态,才得不滞于物。
我跟蔡生不熟,倒是反复读过金庸先生的十四部小说。不晓得“蔡生”二字的由来,有人说跟日文有关,有人说跟广东话有关。我这不懂日文不懂粤语的,只知道往汉语上头去思量。一“生”,作动词可以表示生生不息,作名词有先生、后生、书生等多项意思。可巧这些意思都还用得上,岂不有趣。
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的心态,原来也不必事事看开,时时放下。只是读蔡生文字,可感叹一声,得友如师,也算不错了。
更不错的是,可以透过这混乱的世道墙上的一缝,瞧瞧那一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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